两女子正在逗弄睡着的丈夫（据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明代画家仇英彩绘绢画集，转引自高罗佩《中国古代房内考》商务印书馆2012年7月版）
2008年4月，中央编译出版社出版张廷兴的《中国古代艳情小说史》，已将清代艳情小说《姑妄言》定位为“清代艳情小说的高峰”，称“这部宏篇巨制在结构、语言、形象塑造上都有鲜明的艺术特色，对中国传统民间生活与性习俗的描写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而“连篇累牍的性描写乃是揭露与抨击明末清初的丑恶世情和人性的一种手段”。苏州大学人文学院教授王永健则在“古典小说之家”网站中撰文说：“《姑妄言》中的典型人物，就其生动性与复杂性以及他们所反映的社会本质深度而言，不止可媲美《金瓶梅》，且有后来居上青出于蓝之势。”
在精研细读这部百万言巨作后，我发现《姑妄言》的作者曹去晶与评者林钝翁对明代话本小说与元代典艺了如指掌，且巧妙地引用于全书各章，如《水浒传》（见第八回）、《西游记》（第廿回）、《玉簪记》（第十八回）、《烂柯山》（又名《朱买臣》《马前泼水》，见第廿回）、《红拂记》（第四回）；在情节构思方面，明显受明末凌蒙初所著初刻与二刻《拍案惊奇》以及李渔《玉蒲团》的影响。
《初刻拍案惊奇》第廿六回“酒下酒赴尼媪迷花 机中机贾秀才报怨”说无赖卜良重赂赵尼姑，将明艳绝世的命妇、秀才娘子巫氏骗到庵中，以酒药将巫氏放倒淫辱。巫氏苏醒后大惊，回家向贾秀才哭诉。秀才设谋，让巫氏传唤赵尼姑上门私会。是夜卜良中计入阃，被巫氏咬去一段舌头，落荒而逃。秀才取了舌头持剑到观音观，拦头一刀劈死赵尼，顺手杀死赵尼养着卖淫的徒弟本空，将断舌塞入小尼口中。次日邻人发现命案，报了官府。卜良心慌狂走，满牙血迹，引起坊众怀疑，被扭入县衙，卜良无舌难辩，打了五十大板已经气绝。贾秀才夫妇得以报仇雪耻。
《姑妄言》第七回“凶淫狱卒毙官刑 奸险龙阳遭暗害”说：龙阳欲勾搭少时相好嬴氏，其夫邬合设谋报复。嬴氏诱龙入屋，乘其不备咬断他舌头，乃高喊捉贼。龙阳裸身出逃，邬合埋伏门口用棒槌打断其踝骨，与妻合力背绑，用沥青将其头发刷得直竖竖，将油调入红黑蓝三色从头至脚彩绘个花花绿绿，把银锞纸钱浑身挂上，妇人再用棍棒插入粪门四五寸，又拿细绳将棒缒扎紧系在他腰间，找几根旧头绳拿烂纸拴在棒上像个大尾巴。夫妻俩各拿一锥戮屁股，龙阳负疼瘸腿逃出。他路遇夜巡官，舌头不全只能鸣叫，官以为是妖怪，下令一顿乱棍打得脑浆直流，次日察院以因奸被人暗算结案。
《初刻》第三十四回“闻人生野战翠浮庵 静观尼画锦黄沙衖”，述常州理刑厅袁大人率捕快搜索苏州功德庵，从密室搜出四个尼姑与带有元红的白绫汗巾十九条，“且说理刑到了衙门喝叫动起刑来，众尼坚称‘身是尼僧，并无犯法’。理刑又取稳婆进来，逐一验过，多是女身。理刑没做理会处。思量道：‘若如此，这些汗巾元红如何解说？’唤稳婆密问：‘难道毫无可疑？’稳婆道：‘止有年小的这个尼姑，虽不见男形，却与女人有些两样。’理刑猛想道：‘从来闻有缩阳之术，既这一个有些两样，必是男子。我说得一法，可以破之。’命取油涂其阴处，牵一只狗来舔食。那狗闻了油香，伸了长舌，舔之不止。原来狗舌最热，舔到十来舔，小尼热痒难熬，打一个寒噤，腾的一条棍子直统出来，且是坚硬不倒。众尼与稳婆掩面不迭。理刑怒极道：‘如此奸徒，死有余辜！’喝叫拖翻，重打四十，又夹一夹棍，教他从实招来踪去迹。小尼只得招道：‘身系本处游僧，自幼生相似女，从师在方上学得采战伸缩之术，可以夜度十女。一向行白莲教，聚集妇女奸宿，云游到此庵中，有众尼相爱留住。因而说出能会缩阳为女，便充作本庵庵主，多与那夫人小姐们来往，来时诱至楼上同宿，人多不疑，直到引动淫兴，调得情热，方放出肉具来，多不推辞。也有刚正不肯的，有个淫咒迷了她，任从淫欲，事毕方解。所以也有一宿过再不来的，其余尽是两相情愿，指望永远取乐。不想被爷爷验出，甘死无辞。’……判毕，吩咐行刑的百般用法摆布，备受惨酷。那一个粉团也似的和尚，怎生熬得过？登时身死。另三尼各责三十，官卖了”。
《姑妄言》第十八回“崔命儿害人反害己 童自大得寿又得儿”有云：“知县即刻升堂，带进道姑，审问他是何处人，敢男假女装，私入良家内室。他供是扬州府江都县人，执定是女身，并无假扮情由。知县大怒，命拶起来，敲了数十，他咬牙不招。知县吩咐传了两三个稳婆来，互相验看，都禀道：‘虽无阳物，却与妇人各别。’再命剥去他衣服，将奶头验看，却与男子无异。这知县是个明理的人，说道：‘这是缩阳法子。’命取了些猪油用盐蘸着，叫衙役擦在他胯下那缝中，叫牵雄狗来舔。狗闻了那油味；一阵舔。狗舌最热，不多时，那道姑忍缩不住，紫漒光鲜一条大肉棍突出。衙役禀知知县，叫带上来，官怒骂道：‘你这个恶奴，也不知被你玷污了多少妇女。你罪万劫莫赎，本县要申文上台，徒污我纸笔。’吩咐众役：‘可拉下堂去，你们各持板棍，替我乱打，以死为度。’众人也动了公怒，上前乱斫混打，顷刻之间，化成了一堆肉酱。知县怒犹未息，叫拉出去喂猪狗。”
《二刻拍案惊奇》第廿八回“程朝奉单遇无头妇 王通判双雪不明冤”，写游僧叫夜，经过李方哥酒肆门口，见店门不关，挨身进去，但见灯烛明亮，有一美貌妇人盛装站立在床边。贼僧见了不由得动心，抱住求奸，她抵死不肯。贼僧一时性起，拔出戒刀来杀了。案发后，黄州府王通判拘集一干邻里人等，讯问李方哥家的备细。内中一老者上前禀道：地方上向有一个远处来的游僧，每夜敲梆高叫，求人布施，已一个多月了。自从那夜李家妇人被杀之后，就不闻他的声响。若道是别处去了，怎有这样恰好的事？后捕头访得那叫夜僧人在宁国府地方乞化，投在一个古庙宿歇，遂破案抓获真凶，游僧判死伏法。
《姑妄言》第六回“嬴氏贪淫为淫累始改淫心 贼秃性恶作恶深终罹恶报”也有游僧闯民家奸淫妇女之事，显然袭用“二拍”的故事，写邬合居所巷口土地庙的游僧见邬宅门虚掩着，闯入内强奸睡梦中的羸氏，又将她拐骗到庙中。邬合见妻失踪到兵马司报案，街坊卖水的王老儿告官：嬴氏失踪前一日曾见游僧到邬宅，于是捕快搜查土地庙搜出嬴氏，县官命将和尚活活杖死。
《姑妄言》第三回写恶棍暴利发觉邻妇葵花与富家子祁辛偷情，便于夜间逾墙捉奸，本欲讹钱骗奸，不料葵花惊醒大叫，暴利惊惶中杀死葵花与祁辛。案发后，暴利难逃一剐。
《二刻拍案惊奇》第卅四回“任君用恣乐深闺 杨太尉戏宫馆客”写杨太尉离汴京去郑州上坟，家中留守妾侍婢女五六十人。婢女如霞用软梯索子将馆客任君用载入墙内，任先淫媾了七夫人筑玉，再把如霞弄上了手；她俩生怕其他妾婢察觉告密，遂将瑶月、宜笑、餐花诸妾姬统统拖落水，朝欢暮乐、淫欲无休。
此一桥段被沿用至《姑妄言》第五、八、十二、十三、十四、十六、二十三回，分别叙述纨袴子弟姚泽民乘父亲、镇西将军姚华胄外出，把继母裘氏八妾十婢都奸了；姚泽民的妻子桂氏与四个婢女又与侄儿姚步武通奸，复与马夫盛旺、家庭佛堂的和尚万缘混账；土豪牛质的妻子苟氏、妾婢多人均诱奸戏旦胡可，且皆得孕生子；阮大铖的娇妻娇娇姘上阮的长子阮最与书僮爱奴，爱奴搞了阮最婢女赛红又搞了阮最妻郏氏，娇娇的女儿宝姑与丫头待月姘上了异母兄阮最；轿夫杨大让十多个轿夫轮流奸宿妻子水氏；阮大铖妻子毛氏私通丈夫贴身保镖苟雄，复把阮妾马氏拖落水；土财主牛耕的正室奇姐系阴阳人，上半月为男，临幸牛耕八个妾侍，下半月为女，与八九个僮仆淫戏；土豪易于仁妻子袁氏私通家丁苗秀、谷实，又将妾婢马蚤儿、水良儿、焦大娘拖入混账等等，其群奸乱伦情节均模仿凌蒙初的《二刻拍案惊奇》。
《姑妄言》第十四回写江西龙虎山来的道士设坛，哄骗妇人求子治病，实则骗奸愚昧妇女，连阮大铖的正室毛夫人都被骗奸，被义士国守当场抓获，扭送县衙处斩，此一桥段来自凌蒙初所撰《初刻拍案惊奇》第三十四回及第二十六回“夺风情林妇捐躯 假天语幕僚断狱”。前者上文已叙，后者两则故事都是叙述和尚幽禁与奸淫民女的：前半回说临安有个郑举人在庆福寺读书，一日误入广明和尚精舍，无意中触及机关，僧床后面地板突然鼓起，冒出美貌妇人，竟是中表亲某氏。和尚发觉失机，要杀郑生，被他先下手用酒壶打晕，然后报官救出地下被囚妇人五六个。众淫僧均被斩首。后半回写县衙门子混入太平禅寺，从小沙弥口中探知杜家失踪女儿系被寺僧诱入寺内。县官派都司率兵卒赴寺捆起老和尚，挖出后院埋葬之杜女尸首，老和尚处斩。
《姑妄言》第十七回写少林寺僧用麻药搽在童自大龟头上，然后用银刀割开马口，敷上灵药，并教他采战之法，如何采吸，如何运功，如何吐泄，直练到马口能饮烧酒。这一段显然模仿《玉蒲团》第七回说术士在未央生阳物上了麻药，割开四条缝，各塞入一条狗肾，外敷灵丹，四个月后，魁梧奇伟。术士说：以后行房，必须是二十以外，三十以内的妇人，绝不可交媾未满二十岁的处女，术后不能生男育女，否则夭亡者多，长命者少。《姑妄言》的寺僧也说，最好的鼎器是肥壮的妇人，处女精血未足，会损寿夭子。
《姑妄言》同《水浒》《红楼》等一百回的小说不同，它仅二十四回，每回四万多字，所以有足够的篇幅展示明末社会的全景图画。全书三百多个人物，上至帝王将相，下及皂隶优娼，各种不同阶层的人物相互交织、盘根错节、经纬万端、扑朔迷离、千头万绪，可是作者曹去晶取精用弘，谋篇成章，前后呼应、有条不紊。他先让邬合出场，将宦、贾、童三个富户联系在一起；再让梅生带引钟情结识钱贵，将穷书生钟情与瞽妓钱贵系在一起，最后透过三个纨袴子弟嫖妓与钟情救美，把五个家庭联系起来。到大结局时，五个家庭化敌为友，结成五对亲家，皆大欢喜。 ■
录入编辑：张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