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海军史有一事迹格外引人注目,那就是大不列颠对海洋的主导权和平交棒到美国人手上,而不是同时期的欧洲列强手上。须知十八十九世纪的欧洲列强对一支强大的海军孜孜以求,而美国人长期以来却并不感兴趣——南北战争之后,美国几乎是立刻裁掉了自己世界首屈一指的海军,海军部甚至要求舰长自己掏钱支付燃煤费用。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交棒?已故的章骞先生写就《不列颠太阳下的美国海权之路》一书,对此加以解答。
章骞的结论是,此事的发生,同“盎格鲁撒克逊海权观”对“欧陆海权观”的胜利脱不了干系。
在国内,我们常常能听到这样一种批评:“中国自古是一个陆权国家,缺乏海权意识。”当我们问这些批评者,他(她)心目中的海权是什么样的?最常见的回答是“坚船利炮”,次一等的回答是“持剑经商”。章骞认为这种回答不过是重蹈陆权思想的旧辙,外虽相异,内则同构——它将海洋视作流动的陆地,把船舰看成移动的堡垒。大海是入侵的通道、绞杀的工具,控制贸易的手段,有疆有界,是国际政治运筹帷幄的棋盘,国家主导天经地义。这种“海权”思维正是英国的传统对手——如法、俄及后来的德意志帝国——所持有的,他们都将海权视为陆权的延伸,所在意的是通过海军建设获取国家威望或建立封闭式的殖民帝国,其海权建设是由国家所主导的,一开始就着力于其军事意义,其竞争性不言而喻。
不列颠与美国所理解、所建设的海权,则非如此。章骞在结语中说道:“英美双方都是属于海洋贸易型国家,这两个国家的思考方式以及战略取向也是以经济为主导的……时刻以最为敏锐的头脑,对任何政策进行成本控制,并不如同其他欧洲大陆列强那样,将比较抽象的‘国家威望’高于实际利益之上。”“英美两国具有一个共性就是相对于领土的诉求,更为重视的是通过商贸而获得利益,而且这个商贸还是奉行开放体系的原则。”这种“斤斤计较”、以开放贸易为中心的海权,彼此要兼容得多。美国人通过维护公海航行自由、自由贸易、国际关系法制化、民族自决等方式从根本上“釜底抽薪”,瓦解了大英帝国海上霸权的存在理由,这种和平竞争,很显然,对英国人来说要可接受得多。
“如果说陆权的要害在于占领与控制,那么海权的关键恰恰在于流通与开放”(章骞接受记者访谈语)。谁建立的海上秩序能够保证这种开放性,谁就能执海上牛耳,这就是本书的答案。
还有几件事是本书所明示或隐含的。首先,欧陆国家与美国对海洋的不同理解根植于本身的历史、政治制度与文化、经济社会形态之中,也同该国的国际秩序观息息相关。海权的面向可以是非常丰富的,更是一个整体性的事业,并非“建设一支海军,控制一片海域与贸易路线”(即狭义的制海权)可以概括,那是结果,是表象,而非根源。
其次,马汉在《海权对历史的影响》一书中提到,一国海权的基础是该国的贸易——海军保障贸易,而贸易为海军提供物力、人力与政治支持,这无疑是非常正确的,但是,马汉仍然只是从制海权这个角度来考虑贸易与海权的关系的。章骞认为,如果从海权本身来考虑,那么贸易本身的类型——自由贸易还是重商主义贸易——也是非常重要的。在重商主义之下,一个国家的海上贸易完全可以是由国家操纵形成,它对海外市场的关注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政治所主导的,而这种贸易将会强化海军的“挑战色彩”(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旧日本帝国就是个好例子)。
当然,本书不是没有可挑剔的地方。
本书的第二、三章讲述的是英国的对手——法国、俄国以及后来的德意志帝国的海军史。但是这两章并没有回答好这样一些问题:“为什么(这些国家)要建设一支海军,海军要完成什么目的,怎么建设,国内的政治、经济、社会是怎么和这样一支海军的建设互动的,又制造了什么困难?”换句话说,对各国海军的大战略及大后勤叙述过少(对德意志帝国的叙述要更好一些)。刘怡先生的《海陆两难:日本帝国的兴衰》对这方面的处理要好得多。
此外,本书对不列颠海权的叙述是从十九世纪自由贸易时代开始的。依我的愚见,从十六世纪开始可能会更好,因为“盎格鲁撒克逊海权观”诞生于这一更早的时代。
在十六世纪,财富、贪婪与独占确实是英国走向大海的动力,但他们的做法一开始就有别于西班牙帝国(那样进行赤裸裸的掠夺),而是以英国与欧洲市场需求为导向,致力于在海外及各殖民地发展生产、拓展贸易。更重要的是,(同法国和西班牙非常不同)英国的海权在一开始就是反陆权的。在当时的英国人看来,常备军是君主建立并实施专制统治的工具,如果英国的海上扩张以扩大并强化领土控制为目的,那么这个领土帝国就需要一支强大的常备军,而这会强化君主的专制能力,从而对英国古老的宪政制度构成威胁。他们的结论是,在其海上帝国扩张的时候,帝国中心与边缘之间的链接应该更多地靠贸易利润与共同的感情,而不是派出军队、官僚来控制新领土实行直接统治。比如,十七世纪的英国经济学家尼古拉斯·波尔本(Nicholas Barbon)在其《贸易论》一书中明确提出,海上扩张的好处就是用不着保留一支强大的陆军,英国的利益尽可以从海上来,通过贸易与经济手段就足以维护海外统治。另外一位英国人,约翰·特伦查德(John Trenchard),在《加图来信》中则写道,海军、自由与商业三者之间是相辅相成的,而强有力的独裁君主则不然。总之,在这些英国人看来,海权与陆权是不相容的,自由和帝国之间应该有所平衡。换句话说,今天有很多人鼓吹的“陆海复合型国家”正是他们所坚决反对的。
正因如此,英国的海权可以说一开始就带有“自由的基因”,相较同时期欧洲国家,要来得更少控制欲一些。纵观英国的海外扩张史,获得贸易特权与贸易据点往往是英国政府的第一选项,他们觉得这比直接占领领土要更加经济,也要安全。万一要同其他国家开战,他们也会首选武力威慑、外交谈判,或者金钱贿赂与购买。
美国革命是英国海权观发生变化的新阶段。首先,他们不再倡导移民垦殖,害怕重蹈北美覆辙。一位重要政治人物谢尔本勋爵谈到殖民地时如此说道:“在经历了北美所发生的事情后,再来考虑殖民地似乎有些发疯。”以后英国人在全球再获取什么地域要冲,都以点的形式存在。其次,英国放弃对殖民地的重商主义政策,转向自由贸易。1782年谢尔本勋爵明确提出“我们的贸易优先于统治”。换句话说,英国的统治更加疏松,其海上力量的防御性质与贸易服务性质更加明显。
我们可以说,从十六世纪到十八世纪,是一个“英国驯服了大海,但大海也驯服了英国”的过程。相比之下,同时期的欧洲国家则始终将大海看成是待征服、待统治的对象,以及征服、统治的工具。
章骞写作本书,恐怕正是要提醒国内一些人。他们看大海的时候,涌现出来的词汇是“征服、冒险”,而这恰恰与近代海权变革背道而驰。历史的经验告诉我们,在大洋狂暴的波涛之上,是“自由与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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