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1962年,泰勒开始经营自己的舞团,这类纯属恶作剧的顽皮编排就几乎不再出现了。他只用《光环》一个作品,就撬动了1960年代的现代舞版图。《光环》代表了泰勒最有观众缘的那类作品:音乐轻快,戏服简洁明丽,肢体修长的舞者们在幻梦般的灯光下,优美腾跃,一个个美得宛如云端天神。当年泰勒的舞团去宝岛台湾巡演,林怀民震撼于泰勒的舞姿有超然于时间和空间的美,如同真理般的存在,于是他感叹,这是一道照进现代舞的光。
若以为爱和暖是泰勒作品中的全部,这是对他莫大的误解。光明也有黑暗面,他编唯美的舞步,关注人性中不能为外人道的疯狂和黑暗,用舞步探测生命中荒芜寒凉的无意识。最经典的《海滨广场》里,泰勒从一个姑娘在海滨追赶公交车的奔跑里得到灵感,抛开芭蕾的足尖技巧,借普通人的步履,提炼一首肢体的抒情诗。他从日常的动作中提炼舞步和舞蹈阵型,用舞蹈礼赞日常,但是在其乐融融的第一幕和第三幕之间,画风突转,夹着灰心冰冷的中场,黯然地展开一段压抑的家庭剧,演绎发生在家庭内部的相互背叛、彼此控制、刻骨铭心的伤害。1970年创作的《大伯莎》,他几乎是歇斯底里地讲述机器和资本对人的伤害,在发达资本主义的冷酷世界里,身体总被当成商品无情置换。
有一位舞评人谈过自己面对泰勒作品的困惑:“看他的作品,演员克制,动作干净,服装恰到好处,舞步阵型太美太好看,他怎么能用这么整洁唯美的外在,去呈现人性里最黑暗最无理性的部分?他用舞蹈表现春天,是美的。当他用舞蹈表现绝望,怎么能还是美得过分?”这位舞评人对泰勒有所保留的评价,说到了泰勒作品里矛盾的特质:第一眼看到美国式的青春、活力和乐观,再看下去,有愤怒、悲伤、灰心,甚至自暴自弃,而愤世嫉俗的内容又往往以谐谑的方式表达,他在明朗的表象下,把玩着各式的暧昧。
在泰勒舞团里度过大半职业生涯的一位舞者说得更贴切些:“他所有的作品都在关心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他想用舞蹈去揭开人际之间被隐瞒的、不能见光的、不能沟通的……所有灰色且难以表达的东西。他一生都在冒险,用纯粹的美去揭示丑陋,是冒险,在每一步舞步中投入感情,也是冒险。”
泰勒在作品里流露的矛盾情感,也许是他本人在生活中遭受过的不解和不甘。他出生在一个糟糕的原生家庭,母亲带着和前夫的三个孩子嫁给他父亲,因为大萧条,父亲失业,父母之间因为经济困顿而感情破裂,他们放弃了城市生活,搬到偏僻小镇,靠母亲开小旅馆维持生计,直到父亲对继子做出不伦的举动,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庭才彻底分裂。因为晦暗孤单的童年,也可能是直觉,泰勒对生命中的疯狂、污秽、无理性,有着过分敏锐的体察。但也许,我们并没有必要去探究他的人生去解释他的作品,就像他在80岁出头时,在曼哈顿下城区的老公寓里对采访他的英国记者说:“我从不分析我的作品。那太危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