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泰勒所编的唯美舞步,关注人性中不能为外人道的疯狂和黑暗,用舞步探测生命中荒芜寒凉的无意识。图为其代表作《挚爱的叛变者》。(东艺供图)
■本报记者柳青
去年中国上海国际艺术节期间,玛莎·葛兰姆的舞团来沪,然而葛兰姆本人,这位现代舞体系的创造者和奠基者,毕竟已故去多年,在上海大剧院的舞台上看到她留下的舞团和作品,不免感慨“此情可待成追忆”。紧随着葛兰姆的舞团,保罗·泰勒的舞团将在11月15、16日亮相于艺术节的舞台,别有一番意味。泰勒曾是葛兰姆最得意的学生之一,他离开老师自立门户以后,见证了美国现代舞百舸争流的黄金时代,虽然这些年他的舞团时常陷入经营不善的传言,但86岁的他仍是在世的最有影响力的编舞之一,生命不息,创作不止。在葛兰姆、坎宁汉等美国现代舞的扛鼎人物相继故去后,曾和他们有过密切交集的泰勒,被视为仍然活着的传奇。
泰勒在20世纪美国舞蹈史的篇章中地位特殊,他不是最先锋的,也不是最激进的,却成了集大成的中流砥柱。他以玩闹的姿态开始编舞,让舞评人一怒之下在专栏里开出天窗;他也在编排中注入对时局和人性的关注,让舞蹈在光明和黑暗的交替之间抵达了前所未有的深度。
泰勒开始学舞时,已经年过20,体格高大匀称,是游泳健儿。他原先学画,然而“每次等画上的油彩干燥,觉得百无聊赖”,一具被激情、活力和野心占据的年轻身体,不能安于画室,就去学舞。他去接受第一堂专业舞蹈课时,21岁,拥有游泳运动员的完美身材和罕见的肢体表达的直觉,于是被老师推荐去茱莉亚音乐学院。当时,现代舞领域里的男舞者稀缺,何况泰勒身高、腿长,有着力和美绝妙组合的完美躯体,葛兰姆在给泰勒上过一节课后,指着他说:“我要他。”不过在加入葛兰姆舞团前,泰勒有一段时间在坎宁汉的舞团里训练。坎宁汉也是葛兰姆的学生,离开葛兰姆后,发展出一套“随机编舞”的观念,对他的老师造成极大的挑战。泰勒在坎宁汉的团里呆了没多久就觉得彼此观念不合,他认为:“如果编排可以是随机的,是不是我的人生也能靠投骰子决定?”很多年后被问起在坎宁汉舞团的经历,泰勒还是回以一句:“我从不相信抽象。”
泰勒和葛兰姆的正式合作始于1955年,那年葛兰姆带团去亚洲巡演,泰勒是成员之一。在世界各地的巡演中,泰勒主演了葛兰姆全部的重量级史诗舞剧,然而在以色列的一场演出后,没有任何征兆的,葛兰姆对他不再过问,巡演时不再带上他,这段舞蹈师生关系突兀地不了了之。泰勒没有试图挽回过,葛兰姆也从不解释,他们分道扬镳,泰勒自组舞团。
泰勒开始编舞时,最初的几个作品带着玩闹色彩。他在1957年推出一个四分钟的作品,配乐是时钟嘀嗒的声响,场景是一只神经质的狗窜来窜去,一对舞者杵在台上,一动不动。所有的观众都受不了,葛兰姆听说之后,有点哭笑不得,只说泰勒“是个顽皮的熊孩子”。舞评人路易·霍斯特震怒,在《舞蹈观察》杂志专栏上以开天窗作为评价。
到了1962年,泰勒开始经营自己的舞团,这类纯属恶作剧的顽皮编排就几乎不再出现了。他只用《光环》一个作品,就撬动了1960年代的现代舞版图。《光环》代表了泰勒最有观众缘的那类作品:音乐轻快,戏服简洁明丽,肢体修长的舞者们在幻梦般的灯光下,优美腾跃,一个个美得宛如云端天神。当年泰勒的舞团去宝岛台湾巡演,林怀民震撼于泰勒的舞姿有超然于时间和空间的美,如同真理般的存在,于是他感叹,这是一道照进现代舞的光。
若以为爱和暖是泰勒作品中的全部,这是对他莫大的误解。光明也有黑暗面,他编唯美的舞步,关注人性中不能为外人道的疯狂和黑暗,用舞步探测生命中荒芜寒凉的无意识。最经典的《海滨广场》里,泰勒从一个姑娘在海滨追赶公交车的奔跑里得到灵感,抛开芭蕾的足尖技巧,借普通人的步履,提炼一首肢体的抒情诗。他从日常的动作中提炼舞步和舞蹈阵型,用舞蹈礼赞日常,但是在其乐融融的第一幕和第三幕之间,画风突转,夹着灰心冰冷的中场,黯然地展开一段压抑的家庭剧,演绎发生在家庭内部的相互背叛、彼此控制、刻骨铭心的伤害。1970年创作的《大伯莎》,他几乎是歇斯底里地讲述机器和资本对人的伤害,在发达资本主义的冷酷世界里,身体总被当成商品无情置换。
有一位舞评人谈过自己面对泰勒作品的困惑:“看他的作品,演员克制,动作干净,服装恰到好处,舞步阵型太美太好看,他怎么能用这么整洁唯美的外在,去呈现人性里最黑暗最无理性的部分?他用舞蹈表现春天,是美的。当他用舞蹈表现绝望,怎么能还是美得过分?”这位舞评人对泰勒有所保留的评价,说到了泰勒作品里矛盾的特质:第一眼看到美国式的青春、活力和乐观,再看下去,有愤怒、悲伤、灰心,甚至自暴自弃,而愤世嫉俗的内容又往往以谐谑的方式表达,他在明朗的表象下,把玩着各式的暧昧。
在泰勒舞团里度过大半职业生涯的一位舞者说得更贴切些:“他所有的作品都在关心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他想用舞蹈去揭开人际之间被隐瞒的、不能见光的、不能沟通的……所有灰色且难以表达的东西。他一生都在冒险,用纯粹的美去揭示丑陋,是冒险,在每一步舞步中投入感情,也是冒险。”
泰勒在作品里流露的矛盾情感,也许是他本人在生活中遭受过的不解和不甘。他出生在一个糟糕的原生家庭,母亲带着和前夫的三个孩子嫁给他父亲,因为大萧条,父亲失业,父母之间因为经济困顿而感情破裂,他们放弃了城市生活,搬到偏僻小镇,靠母亲开小旅馆维持生计,直到父亲对继子做出不伦的举动,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庭才彻底分裂。因为晦暗孤单的童年,也可能是直觉,泰勒对生命中的疯狂、污秽、无理性,有着过分敏锐的体察。但也许,我们并没有必要去探究他的人生去解释他的作品,就像他在80岁出头时,在曼哈顿下城区的老公寓里对采访他的英国记者说:“我从不分析我的作品。那太危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