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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木槿的絮乱

  我回了那间高级公寓,那里面年龄最大的一个人指责我的床上太乱,然后是从不帚地,不卖菜,不做饭。但我既然不做菜,也不吃饭,我想不出为什么一写小说,就得给别人做饭,否则我就去当厨子。我只需要一台电脑和一片安静,其次才是一些水和方便面。况且,大多数夜晚,我和那台快要散架的386相依为命,是领导剥夺了我和386亲近的权力,我不得不搬回公寓,重新回到群众中来。
  事实上,小A不学无术,除了打字,别无它用,为了服务群众,方便社会,只能派去洗碗。每个人都认为经我手洗过的碗比不洗还要糟糕,并且反复盘问我是不是放了洗洁液。我正在小说中沉溺不定,这些打岔使我像弱水者,不停在谴责声和思考中沉浮,有几次差点没淹死。可我既不能阻止别人帚地,也不能阻止自己写小说,也不能阻止别人因为我不帚地而絮叨我的小说。我只能在心里叫几句:妈的,这是什么道理。然后要抽一根烟,闷闷地接着构思被中断了的小说。
  我在房间摆弄笔记本的时候,总有人在里面打扑克,把声音弄得很吵;我只好不停抽烟,但是抽烟污染环境,没有人愿意在青烟缭绕中打扑克,尽管那样显得如云里雾中,飘飘若仙,充满意境。然而这些人不是小说家,他们缺乏想象力,也不需要意境,当然就叫我到客厅去;我来到客厅,电视也放着,把声音弄得很吵。还得补充说明一下,我是个庞然大物,在客厅占着一些空间,不是挡了这人的视线,就是挡了那人的视线,这样一来,我只得又换个地方。
  为了逃离人群,我尝试过厨房,厕所。厨房油烟太大,又要预防煤气中毒。厕所倒是个清静的好地方,不过通风不大良,有人进来方便的话,比起抽烟,是一种更可怕的空气污染,但我又不能让别人到客厅去方便;加上老呆在里面,还容易背上偷窥稳私之嫌,招人非议。最后我只有到阳台上去,坐在地上,把笔记本搁在膝盖上,用一个喝空了的易拉罐头当烟灰盒子。炎热的夏天,我在阳台上满身臭汗的打字,小心地抖烟灰,屁股坐得有热又疼,坐久了站起来,必须用一只手当外力扶着后背,否则腰骨就会卡卡地断成几截。
  我的选择方便了大家,可还要忍受一些关于我如何不正常的微词,所以我离开了这个公寓,这是我自己的错。没有一个正常人会跑到厕所里和阳台上去写小说。一个正常人是有很多事情可以做的,比如帚地,做饭,洗碗,或者一天放5次VCD。
  
你还是去森林采花吧。仇小小站在窗子边,望着外面的木槿花,有点痴痴不语。我觉得她这个样子挺让人乏困,乏倦,怕她一下就栽到什么迷局中去,忙对她指点迷津。
  小A,我爱你,读苏格拉底吗?仇小小突然转过身来,冲我嚷嚷了一句。又从地上捡起一络我的字稿,疯狂乱翻。然后扔开那些纸稿,表演性地做出拥抱的姿势,活像排练舞台剧。我想仇小小是真的爱上我新搬进的这所大房子,或者是爱上了房子外面几朵蔫不拉几的木槿花,或者只是爱上了她自己那种蔫不拉几的势态,顺便也爱上我的小说稿和小说中随口提到的苏格拉底,这叫爱屋及污。照她的说法,木槿象征着混乱与沧桑,或者叫宿命,这种东西在现实里找不到,写小说也不行,要靠感觉来体验。
  宿命也是机遇问题。仇小小人为我能“遇到”这样一所房子大发感叹,认为机遇眷顾了我。如果她能住在开着木槿的废墟上,时刻接受宿命的体验,岂止是幸运,完全是幸福。于是她很有把握地结论:小A的人生要大放异彩。
  他妈的,真来劲。仇小小冲我啪一声打了个榧子,一副倾城倾国的神采。当时我差点没有背过气去,心里暗骂了一句:这是什么狗屁逻辑?我已经厌倦了居无定所,倒期望住在雪白的墙壁里,一个完全自我的空间,稳定的工作,房子周围要木槿,也要整齐的草坪。可是事实说明,完全契合的想象,都没有实出的错实现。
  我想每个人都有某种渴望,这不是想象的问题,与宿命也毫不相干。事实上,人总对遥不可及的东西充满向往,那些得不到的将占据至高无上的地位。比如,仇小小有稳定的工作,拥有完全的私人空间,一间房子,墙壁雪白,床具柔软,床上堆满洋毛仔。白天晚上可以一丝不挂地走来走去,就算夏天穿棉毛裤也没人知道。她对这些已经拥有的自由和权力显然不屑一顾,那是因为她拥有了它们,有足够的条件把兴趣转移开,有足够的心情来享受这种转移。我认为她在模拟苦痛,借以汲取现实给她的快乐。有些人永远能活得津津有味,仅仅因为上帝给他们安排了足够的空间,而不是让他们活在峭壁的狭窄缝隙里守望海岸,这是宿命的问题,对照我的现实,立即显得好不可恶。
  我的朋友仇小小经常向我抒发她对人生的感叹。她向往一种诗意的人生,比如我这样的动荡不定,更且要无依无靠,天寒地冻,塞外风雪。但是又必须能吃饱喝饱——这就显得矛盾。我从来没对人生作过一场认真思考,我的大部份精力花在如何吃饱喝饱上了,还要挤出一些可怜的心思,分配给写小说和发神经。我只觉得,活着就是人生。抽烟喝酒也是人生,住在大房子里也是他妈的人生。仇小小能对我毅然搬进这房子,击掌赞成,那是因为她已经有了对现实状态的某种满足,也有了大多数人没有的。我就是那大多有数人中的一个。后来,她用实际行动证明她的赞成不是一种痴妄状态的想象。可是每当看见她陷在对木槿花的天真无邪中,我就寻思,那是不是有病。
  归根结底是因为我有病。对于那些富有诗意的东西,总不能领会,或是领会得太少。有时,我坐在广场边的椅子上抽烟,漫无目的地呼吸城市里充满汽油的芬芳,而街头街尾的人,都很遥远,从我面前走过去,仿佛是从一幅电影画面上走过。从远处看,我感觉自己像一根杂草,与这个城市的行迹格格不入。一旦混迹在人群中,又像杂草里的虫。忧郁,愤懑,自唱自鸣,谈不上半点诗意,为何去体会它?
  我之所以要搬进那所房子,是因为我在这个城市住了三年,从没看到任何房子外面开着木槿,也就没有见过诗意。诗意是什么,诗意就是幼稚病,就是幸福和满足时的无病呻呤,就是痴妄状态的遐想。现在我觉得诗意是雪白的墙壁和幽闭的屋顶,一张床,一台电脑,以及足够生存的人民币。在另一个时间里,我以为诗意更简单,它就是一台快要散架的386电脑,和它相依为命便是我的宿命。
  搬进这所房子后,仇小小着了迷般固执地用她先期小说家的思维速度,反复折腾那屋外的野木槿。而我开始做梦。最初在梦中看见了手,手像花一样生长在一片废墟之上,洞过遥远的时空,诱惑感觉去抚摸它。
  我醒来后总是惆怅不断,几乎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时钟的影子在墙壁上晃来晃去,是我身体外的一个“在”;门外传来汲拉拖鞋的声音,是这个大房子里的无数"在"。我是宇宙中的"在",但我糊涂着,小A到底该归何定义。
或者弗洛依德对梦的理解也不尽正确,我倒宁愿相信它只是一晚的宿命。
  
仇小小断定我有一定程度的自闭症,这种程度还未成威胁,真是幸甚至哉。为了防微杜渐,她积极鼓励我再看一个精神病医生,最好住进医院。因为有一次我告诉她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叫仇小小的人,躺在这所房子外的木槿花上,做她曾经构思过的伟大之举。我以为她会高兴一场,她却认为我内心阴暗,无可理喻。她把我拖去医院的那天,天上下着雨,城市四处充满了湿淋淋的因素,风也是冷嗖嗖的,不用下雨,也带着秋天即将来临的潮湿。站在医院门口,我想起了我那位当精神病医生的同志,以及屁股和内分泌,都是半年前的事了,却像刚刚经历过,我寻思着一切都不成道理,不由大骂了一句。
  "医生,我没病,这不是病。每个人内心都有些病态。医生,你听过“心病”这个词没有,你没有好好理解。你应该多读小说。医生,你读苏格拉底吗,你看弗洛依德的精神分析论著吗?我遇到不少医生,他们都认为这些是历史上大名鼎鼎的精神病人呢,无一例外,。我明白,我了解,这是先驱的真知灼见。每一个精神病医生都会这样引导那些还可救的病人,为了彻底杜绝人类精神上的失控,精神病学先要本着宁愿多杀一个,不愿漏诊一人的大义灭亲精神,先消灭同类,再救死扶伤。"
  一个中年男大夫坐在我对面,保养良好,精神抖擞。他认为我需要住院静养一两个月,这使我深恶痛绝。我坚决不同意住院,并且嬉皮笑脸地开玩笑,其实心怀恶意。如果他拿“精神病人都会坚持自己没有精神病”这样的逻辑搪塞我,我就用哑口无言来赢取胜利。
  从某个方位,我们看见医院住院部大楼的一角窗户,病房挺舒适,墙壁雪白,通风良好。病人可以有属于自己的时间和空间,住院部外围还修剪着宽大整齐的草坪。但我不觉得那有什么好,什么都是白色,简直就像一座坟墓。
  为了捍卫自己的意志,我为这个医生制造了一场极具深度的考验,我让他去读一篇叫做《木槿的絮乱》的小说,并且告诉他,读这部小说简单极了,什么都不用想,因为你根本不知道作者要写什么,它整个就是一场絮乱。这种东西最适合精神病医生看,因为它只有想象才具备,所以一般人无法理解。他是研究想象的,能理解。因为他肯定也遇到过类似的临床课题。
后来我干脆告诉这位医生,我是个作家。我是来体验生活的。是来寻找素材的。我要写一部与精神病题材有关的小说。
  说这些话时,我镇定自若,一点也不觉得脸红。
  
这为医生显然对我这种病人习以为常,他只是略有些好奇地打量了我几眼,便微笑着不予理睬,但是也不反对。我不得不对他产生好感。他完全胜过我看过的所有医生,至少,在屁股和内分泌的意外后,他还没聪明到用更年期来打击我。但是好感不是住院的理由。何况我觉得自己赢了,我已经把一个精神分析医师辩击得哑口无言,此外,作为一个作家,体验生活是非常有成就感的事。我总算为自己频繁地出入医院精神诊室,以及常常为脑子原因被别人数落,找到了正当理由。虽然我并不是作家,我才不管那些。
  我用胜利的姿态,隔着玻璃冲外面打"V"型,结果那儿没有一个人。仇小小不知什么时候走开了。如果她能目睹我和医生的周旋,她就不会觉得那样没劲,也许又得冲我打个榧子,兴高采烈嚷嚷:小A,你真他妈来劲。
  现在她站在远处的走廊边,手里提着我的行李包,背朝着我。可以想象,我这样的人住进精神病医院,俨然是小说高潮,对她来说又像一场新鲜的宿命,所以她对这个事简直称得上乐此不颇,三天前就帮我把内衣内裤包好了。那时我很沮丧,任她忙前忙后,自得其乐。现在我一样沮丧,她也对这件事失去了兴趣。她把脸转过来,做出一个漠然的微笑,嘴撇着孥了孥,表情就像演话剧。我跟着她的眼神,望向走廊尽头,那儿除了一块工地,什么也没有,只见没有收拾干净的地皮上堆着碎瓦块,瓦块的空隙中冒着几朵又大又懒的木槿,在才开始一半的秋天阳光下,暴露着倦怠的,即将褪尽的光泽。(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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