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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三明:他们中间肯定有另一个影帝

2016-02-26 09:16:39  新周刊 文/赵渌汀    参与评论()人

2015年11月25日,太原大雪。汾酒大厦玫瑰厅包房里,一瓶甲等老白汾被斟入八个酒杯。山西人有规矩:无酒不成欢,杯酒需斟满。“今晚三明还乡,故人归来;又是太原初雪,借酒暖身。”杯酒下肚后,热菜已摆满圆桌。与周围人一饮而尽后的夸张肆笑相比,韩三明显得很平静,只是侧身借火,默默点烟。

韩三明是在当天从北京返回太原的。下午在电视台录完节目,晚上在酒店与老友相聚后,他要在第二天返回老家汾阳探母。

酒席上,他的回答总是点到为止。烟点了一根又一根,就捻着举起,眯眼望着说笑着的众人。这让人想起他在电影《三峡好人》中的表现,木讷、寡言。影评人毛尖曾说,韩三明构成贾樟柯电影的独特美学,他代表着这个时代的正常体温和默默心跳。他的出现,让人觉得这个世界不会马上沉沦。

“我没那么伟大,”饭局散后,韩三明对我说,“在汾阳,跟我一样的人多了去了。

“死了人,矿上就赔个几千块钱了事,干不长的。”

从太原出发,驱车晃荡一个小时后,到达110公里外的汾阳县城。韩三明家在韩家垣村,全村近200户,离县城15公里。的士一路沿山路而上,进村后在一个山头停下。眼前是一户宅院,前一天的雪还没化,点缀着周围一片山岭。的哥刘俊下车帮忙拿行李,韩三明领着我和同事跨入宅院的红色大门。刚进门,一只拴着的黑狗开始大吠。屋内,三明的母亲已泡好茶待客。

一进里屋,刘俊就发现了墙壁上的那张裱好的电影海报:“贾樟柯作品:三峡好人”。刘俊盯了几秒,回头再望望韩三明:“这是你不是?”

“是我。”

“今天算见着明星了,我看新闻里说这主角原来也下矿,那你不是?”

“我以前下。”

2006年以前,韩三明在表哥贾樟柯的《站台》和《世界》曾经客串过两个小角色。2006年,他出演《三峡好人》男主角,获得智利国际电影节最佳男主角奖,成为影帝。“2007年左右各路媒体都来了,都对我曾经的挖煤经历好奇。”得奖后,贾樟柯给他电话,说三明你得奖了,现在是影帝了。他笑了笑,然后继续下矿挖煤。“当时也没当回事。”

韩三明18岁开始下煤矿干活。他把自己称为“下煤矿的”,称是“家庭条件不好迫不得已”,一干就是18年,甚至参与完《三峡好人》的拍摄后,他还是习惯性地返回汾阳当地煤矿下矿。虽然危险,但在当时的汾阳青年看来,“下煤矿的”都是“一天能挣10多块钱”的“大款”。

“这点不假。”刘俊是汾阳的“上门女婿”,“我岳父就是在地面上拉煤为生,能赚不少呢。”“乌金之乡”山西矿产资源丰富,在上世纪90年代煤价达到历史峰值时,煤炭行业利润极为丰厚,造就了一大批豪气冲天的“煤老板”。2003年前后,随着国家经济提速,煤价一路狂飙,由此带活了一大批小型私人煤矿,一些焦煤产区如晋中、临汾等地开始出现“村村点火、处处冒烟”的滥采滥盗现象。暴利付出的代价,是不断的矿难和伤亡人数。

韩三明庆幸自己能活到今天。他的大哥、二哥——大明和二明曾经都在矿上挖煤,“大哥在十年前的一次事故中受伤严重,目前还瘫在床上”。由于无法进入国有大型煤矿干活,韩家三兄弟只能去小煤矿“打游击”,“干完这家去那家,发了工钱就跑也不是没有过”。

那个年代,能够进大型国有煤矿的都是当地家境稍优的青年,中下层普通人只能到私人小煤矿“混口饭吃”。他在《站台》里有场戏,本色出演汾阳当地一名矿工,由于不识字,他托王宏伟饰演的崔明亮念出他与煤矿公司签订的契约:“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如有意外,赔偿500元。”

“(电影里)只赔500块有点夸张,但在现实中出了事故,私人煤老板也给不了太多钱的。”韩三明说,小煤矿最主要是出事后得不到保障,“死了人,矿上就赔个几千块钱了事,干不长的。”

得了影帝后,他又在家乡挖了几个月煤。后来被电影“迷住了”,“下矿时都想着电影的事,就去北京了”。

“比不了,我们这种人在北京买不起房的。”

韩三明第一次北漂并不顺利。2007年,他来到表哥贾樟柯位于北京的工作室做厨师,负责团队的日常餐饮。据好友韩宏回忆,韩三明那些日子白天烧菜,晚上下了班就会有北影、北大的学生找他吃饭,谈人生谈理想。“第一职业厨师,业余拍电影。”韩宏这样“调侃”韩三明。

“当时只是觉得北京好大。”有点失去方向感的韩三明“漂”了几个月就回汾阳老家了,但当时的山西已经开始规划煤炭产业重组,平日里下的矿都陆续关闭了,“在家待了段时间,后来下定决心再去北京”。2010年,“影帝”再次“北漂”,“开始学着做制片人”。

受贾樟柯影响,韩三明对社会底层有自己的关怀角度。“2006年拍《三峡好人》时去重庆奉节,我看到很多搬迁移民,也结识了不少朋友。这些日后散布在福建、湖北、广东的人,壮年出门打工挣钱,很多老人成了独居老人,小孩成了留守儿童。”这触碰了他拍公益电影的神经,于是找项目,请导演,刚到北京就拍了儿童公益电影《爱心小天使》。2014年11月,他制作的讲述空巢老人的微电影《奶奶》在中国公益微电影节上获得“优秀公益微电影”,这也是他计划的“韩三明五十部公益微电影”迈出的第一步。

“喝点热茶。”三明的母亲笑不拢嘴地招呼我和同事。“当时同意儿子去北京吗?”老人摇摇头,进里屋拿了一盘酒酿柿子和大枣出来,面无表情地坐上炕。“愿意和儿子去北京吗?”“不去,不方便,也过不自在。”

“妈妈76岁了,我把院里另一户房间腾出来给别村的人住,顺便也可以照应下老人。”三明说,“况且我现在住得也一般,在朝悦附近租了个单间,5000多块。”

“咦!”刘俊叫道,“汾阳县城房价也没这月租这(么)贵!”

“比不了,我们这种人在北京买不起房的。”韩三明笑着说。

“我第一次感觉到了他的节奏,还有他的尊严和自信。”

母亲为韩三明从箱底翻出件白色羽绒衣:“穿上,今天化雪,冻。”

午饭后,刘俊开的士载着三明和我们前往汾阳县城。坐在副驾驶的韩三明望着窗外说,如今的汾阳不再是昨日的汾阳,“都会变的,人也一样”。

“汾阳曾经拥有比平遥更完整的古建筑群,但是汾阳人更积极响应了那股席卷中国的拆迁潮流。”许知远在《中国纪事》中这样评价过汾阳。在《小武》拍摄地之一的西关集贸市场,曾经的歌厅、录像厅已全部荒废,留下一条机动车、废弃店铺和地产广告唱主角的平庸街道。韩三明对于汾阳市区的记忆较为疏散:“城里我来得少,年轻时候都下煤矿去了。”

1997年,贾樟柯在汾阳拍《小武》,那时的韩三明对电影“完全没概念”,直到2004年才买盗版碟看了表哥的这部成名作。1999年,贾樟柯找到韩三明演《站台》,剧中的角色似乎是为三明量身定做:一个话不多的矿工,为了给妹妹挣学费而下矿挖煤。由于本色出演,贾樟柯干脆连名字都不改,就把这个角色叫韩三明,而在其后的《世界》、《天注定》以及近期上映的《山河故人》中,“三明”成为贾氏电影的一大特点。

《站台》里有场戏,韩三明追着一辆远去的拖拉机,然后亲手把下煤矿挣得的五块钱交给崔明亮,叮嘱他交给自己在外读书的妹妹,说完转身走回大山,走向煤矿。“我惊讶于表弟的脚步,沉稳,坚定,走回到他残酷的生存世界中。拍摄时我俩如此靠近,我第一次感觉到了他的节奏,还有他的尊严和自信。”贾樟柯事后如此评价三明的表现。

真正让贾樟柯对韩三明刮目相看的,是《三峡好人》里的一个场景。韩三明饰演的三明从山西前往重庆寻找十多年前买来的妻子幺妹儿和女儿,片尾他终于找到幺妹儿,并承诺回乡下煤矿挣钱以“赎”妻子回山西。他与妻子有场对白,妻子问他:“十多年了你怎么现在才来?”贾樟柯当时给三明的台词是“春天时,煤矿出了事我被压在底下,我想等我出去了,就去找你们”,但韩三明后来看完剧本说:“为什么这段话非要讲出来呢?我在矿底下的情况所有人都了解,如果全部讲出来就显得小了。如果不说出来,不说话,感觉就很大。”后来的电影中,韩三明面对幺妹儿的问话果然一言不发,但获得了一致好评。

“韩三明非常了不起,他演出了一个好人应有的‘厚度’。”诗人欧阳江河说。贾樟柯的高中同学张晓东说,三明是绝对的汾阳好人,他生在汾阳长在汾阳,对这里有感情:“三明话少,中国大多数底层的好人都寡言,他们只会默默地像三明一样为生活付出,懂得忍耐和承受。”

韩三明倒并不认为人有好坏之分,“只不过是在特定情况下的表现不同”。但他十分赞同诗人西川的观点,西川认为,中国大部分好人的生活都处在“不饱和状态”中。韩三明的“下煤矿”经历,其实就是汾阳乃至山西煤炭发展历程的个体缩影。但他的电影之路又像是一个独特案例,对所有山区青年来说并不具备可复制性。

“我相信他们里面肯定有另一个影帝韩三明。”

“其实你努力一下,也是很有潜力的。”韩三明对刘俊说。

“努力?现在过得去就可以了。”

从汾阳城区重新上车后,韩三明和刘俊聊了起来。韩三明说,像刘俊这样30岁出头的小伙子在汾阳、山西乃至全国都有很多,他们有自己的天赋,只不过一是自己没发觉,二是就算有才能,也很难找到好的平台和上升渠道。

“有一次我去汾阳一个大排档吃饭,听到一个传菜的小妹在谈论电影,这部拍得怎么样,那部又可以在哪里改进,我觉得农村不是没有人才,而是很多时候好苗子没人去发现。”

他认为农村人只有“拼”,才能闯出一片天。他参演的电影《天注定》,海报标语是“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拼命”。韩三明认为大部分农村人只有拼了命,才有实现自己抱负的可能。

但现实是,影帝也曾经别无选择。那天大雪夜的酒桌上,韩宏在席间告诉我:“2007年汾阳当地一家煤矿爆炸。当时我们还和贾樟柯一块儿喝酒呢,贾樟柯一听立刻呆住了,两眼发直。我们都知道他在担心三明,出事的煤矿就是三明平时去的那个。当时我就在想,如果韩三明不认识贾樟柯,没有演那些部电影,他现在会在干什么?”

“在农村,你有想法,你有主意,但你无处宣泄,无处施展。被挖掘出电影天赋前,三明只能去下煤矿。三明有实力,也很幸运,但是那些有实力没运气的底层青年呢?面对现实,他们就像刘索拉小说里写的那样,‘你别无选择’。”韩宏说。

冬日里的韩家垣人迹寥寥,的士飞驰而过,倏尔打破村里平日惯有的沉寂。三五村民拾掇完苞米回家,驻足在路边向“闯入生活”的的士和车内的外来者张望。“我相信他们里面肯定有另一个影帝韩三明。”望着窗外,韩三明自言自语道。

(责任编辑:刘畅 CC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