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科学技术大学人文学院院长、教授汤书昆
每个时代都有属于自己的生活方式与消费追求，所以传统工艺来自历史文化的深处。当前传统工艺处于不同的状态，有的传统工艺很精粹，在现代还是标杆，我们会去学习、去追求；有的比较流行，我们不一定认为它非常标杆、非常精粹；另外有的濒危，可能处于中断的状态。无论传统工艺处于什么状态，在新的生活年代和生活方式当中，它能够走进新的生活方式和消费追求都是一种幸运。因为并不是所有的非遗或者传统工艺都能够幸运地走近现代生活。
我们团队做手工造纸的研究已经9年了，所以从我比较熟悉的手工造纸领域来讲。去年12月份三丈三的大宣纸很红火，抄一张这样的纸要99个人，实际上是要百人左右，光拿起这个纸的过程就需要42个人。G20峰会也有一张纸是用这种方法做出来的，这是史无前例的，体现了它的现代活跃度与现代流行度。另外一种是用纸做的服饰，包括衣服、裤子、裙子，甚至鞋子全部都是用纸做的。不论是审美还是材料，这都是一种完全新的现代生活当中会流行的可能性。我有两个探讨性的感想：
一是如何刻画传统工艺的行业特征与传承要求；二是现代生活向传统工艺行业提出的振兴命题。
如何刻画传统工艺的行业特征，从我个人理解来说，一是传统工艺行业的生存逻辑，即传统工艺行业需要强化的部分是一种导向；二是传统工艺传承的方向，有两点很重要，一是经典技艺的再造，一是审美的再造。传统工艺这个行业包括一些传统美术，它的基础是要生产产品，技艺是支撑，技艺里面包括工艺性的部分，也包括技术性的部分。第三，消费是出路，第四，生活是它的目的，包括物质生活，也包括精神生活，因为包括审美的一些消费追求。有一个需要关注的问题，传统工艺行业在历史上很长时间是归属于轻工业的，是二轻（轻工部，速记加）里面的手工业部分。在国家的大力推动下，传统工艺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重要部分，特别强调了它的文化价值及传承的重大意义，这是毫无疑问的。另一方面，它的重要性是它属于一种产业，实际上还是传统产业，具有产业的特征，具有产品特性、消费特性，具有制造工艺的特性。一是传统工艺走入现代生活，现代人觉得它实用。第二是好用，好用包括精巧的设计以及很好的技艺。第三是喜欢，喜欢它的审美，看到它甚至会爱不释手。在现代生活中，传统工艺产品或者说这样一个行业运用这样的逻辑才更容易新颖。
现在我们面临的一个问题是，中国大陆在很短时间内进行强度工业化和城市化的发展，留给传统手工业适应当前生活方式的坡度太短。过去在政府推动、民间推动不够的情况下，传统手工艺确实是难觅通路。我以手工造纸为例做一个简要的理解，手工造纸曾经是中国的包装纸，1972年周恩来总理招待尼克松饮的酒，全部是用当地产的皮纸来包装的。今天我们已经完全看到了，这个地方就是茅台所在的县，曾经那里的造纸非常辉煌。直到2005年，仁怀县有一个手工造纸协会，有近300人的正式会员。而2008年的统计数据是，五马河沿岸有纸坊279槽户，从业者724人。2009年3-4月，我们去做调查的时候，一个拥有350年历史的仁怀皮纸全部消失了，一户都没有留下。原因是当时茅台不需要这种包装纸了，当地政府就建立了一个指挥部取缔造纸业。
任何行业都有新陈代谢、生老病死，在生活方式与消费追求重大变迁的当代中国，期望传统工艺走进现代生活恐怕是不太容易。对传统工艺来说，现代生活需要经典技艺的提炼，而且审美也是需要提炼的。传统审美跟现代审美的衔接其实是一种融合和再造的过程。
另一个案例，四川凉山州会理县有一个大规模的造纸手工艺聚集点，已经有600余年的历史。2010年它成为四川省省级非遗，2012年有纸坊造纸户680户，2014年1月调查时，已经全部改为小型造纸机，为什么？是成本问题，工艺提炼不够，低端。在农业型的社会，这个低端纸有非常适应的消费人群，但是到现代这个社会无法生产下去。我跟当地的文化馆以及文化局的人交流，他们很无奈，因为这属于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我们只好收了一套完整的工具到县文化馆里，什么时候有谁愿意造纸，我们把这个工艺再搬回去。低端的东西随着消费及业态的变化就渐渐消失了。
第二个问题现代生活向传统工艺行业提出振兴命题。现代生活的核心是现代人正在创造并消费的生活方式。现代生活当中必然涉及文化传统、民族记忆、传统工艺与审美范式的稳态传承的基因，也会面临重大技术与工艺变革，有的是来自正面的，有的是来自负面的，涉及到文化冲突与融合，不光是国际开放，包括国内开放，因为原来有很多传统工艺是小区域消费的，还有一个产品与渠道的颠覆等等新的挑战。
这里有四个问题，第一是审美范式的传承提炼与融合再造。第二是产品应用领域的拓展与消费创新，第三是渠道传播工具的学习与平台的应用，第四是生产制造技术的升级与工艺的变革。
第一关于审美的问题，中国传统工艺行业积累了丰富的审美范式，但是那些范式与风格在国际开放的生活方式与消费追求里能够打开新天地、获得新追随，确实存在甄选、提炼、应用的再创造过程，而且必须是传承人自己提炼才最有效。另一方面，国际文化开放融合带来不同审美范式间很强的碰撞，形成新的审美风格的流行，每个时代都会有新的审美风格，中国传统工艺行业存在新的审美愿景培育的挑战。
创意设计与设计师人群深度进入传统工艺行业是最关键的触发点。我们做了文化部所主导的非遗进校园，创意教师在审美上的设计是非常重要的，所以创意设计人群跟非遗传承人共同来研讨是需要研究的问题。
审美范式是比较大的审美风格，小的是会被瓦解掉的，大的审美范式才能真正立得住。以漆器和陶瓷做简单的例子，楚汉红黑漆器和画，然后下面都是薄瓷；唐三彩与长沙窑彩绘的饱满与饱和；元明清花创造的中国蓝，伊斯兰陶瓷蓝彩的阿拉伯蓝+细密密装饰风格；宋人的秋水长天一色；华丽的粉彩——广彩。楚汉的漆器，红黑两色非常有震撼力，能不能拿楚汉的红黑跟国际的时尚界去交流，因为这个在全世界是一个很独特的审美范式和风格。
第二产品应用领域的拓展与消费创新，在传统工艺行业每一个新的时代都会或多或少涌现一些新的产品和领域，在这当中有市场研究专家、产品工程师的探索和引导。市场研究专家和工程师是现代社会的概念，这部分人有没有可能进入传统工艺行业，因为传统工艺行业本身也是一个轻工的产业，轻工产业里面需要这样一些人进入，不仅仅是设计师，也包括产品工程师。还拿宣纸做例子，中国宣纸也是人类非遗之一，基本上的定位都是书画用途。过去钢笔和水笔是不能在宣纸上写的，因为宣纸很软，一写就会被划破。最近开发出了一个新产品，钢笔和水笔都可以写的宣纸，在科技部做验收的时候，专门带了这种宣纸让现场的专家测试。现在正在探索宣纸的打印纸和复印纸，这是中国手工造纸非常有生命力的东西叫“纸术牵连”。现在打印复印的东西寿命很短，过不了几年就褪掉了，不仅是纸的问题，还有墨的问题。能不能做宣纸的打印纸和复印纸呢？其实现在已经做出这个东西了，可能贵一些，而且它速度很快，一分钟可以印很多张。除了纸的问题，关键还有油墨的问题。如果要突破的话，就会为中国手工造纸业带来一个非常大的消费空间，而且能撑很长时间。
最后从非遗传承与保护的立场来看，生产制造技术的升级与工艺的变革是一个很敏感的问题。以陶瓷为例，70年代前基本上是柴窑和煤窑，70年代后期澳大利亚发现了燃气窑，从那以后中国的陶瓷产业基本上都是燃气窑，只有很少人会烧柴窑，因为很难保护，活不下去，除非做特别高端的瓷器。这个过程已经完全完整了，现在烧柴窑的非常少，这是重大的工艺变革，是技术变化带来的工艺变化。另一个例子，中国手工造纸手抄纸的工序，到现在的喷浆，然后是下型的滚动造纸机，再就是智能化的设想。其实很多问题不完全是经济性的问题，还有一个传承人的问题，因为手工造纸很辛苦，所以现在你到全国去，基本上做手工造纸手抄纸的人，找到40岁以下的人很不容易，很多都是五六十岁的，甚至有六七十岁的，这就出现了后继无人的问题。包括很挣钱的造纸集团——中国宣纸集团，这么大的造纸集团也存在着严重的后继无人的问题。
最后是一个综合案例，藏纸，尼木县是尼木藏纸的产地。这种纸并不好卖，因为它跟过去造的是一样的纸，所以很困难。不过藏纸可以依靠印经院，僧人自己来造这种纸。我去西藏调研的时候，西藏造纸研究者和传承人跟我讲，藏纸是有区别的，现在大家比较熟悉的狼毒草是第六等。第一等是海拔三四千米的地方当地的狼毒草，它不是用狼皮造的，而是用一种灌木，和内地的树皮是一样的，也不是用狼毒草的根造的。这个是用来生产钱的、造藏币的，这是他们的新产品。例如，3D打印的纸盒，跟传统工艺是不一样的，这也是一种新的产品和新的应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