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照片》的涵容,远远超过一本影集,或图文书(所有杂志充斥图文)。列举我记忆深刻的老照片,是件困难的事。那几位刚被日军捕获的女军人,后来活下来么?(她们顶多二十出头,是国军还是红军)那位《红岩》小说中的双枪老太婆,原来是蜀中美人(刚毅的苦相,年轻时杀过人,50 年代也遭整肃,此后画起画来)。民国夫妻的西式婚礼照,尤为可看(纱裙、西装、花篮、小傧相,眼看这些童男玉女在 50 年代换穿人民装,60 年代与子女捧着红宝书,八九十年代,分明老了,老到如彩色照片一样丑陋,幸亏低成本的《老照片》使彩照变成黑白),还有南北各省质朴而愚昧的平头百姓(建国后的呆相,似比民国时期拍照时的呆,更其深沉冥顽而不自知)……
相比欧美日本无数精装摄影专集,廉价的《老照片》既不是影集,也不像摄影杂志,更非文字书。我曾对主编冯克力先生说,可惜了,这般珍贵的影像,如在国外,是要认真分类而排版,做成一流影集。这些年,相对讲究的国内摄影集,越来越多:民国史照片有台湾的秦风系列;辛亥百年,则刘香成推出的《壹玖壹壹》和《上海》,无疑是国际水准了。冷战后,欧美即曾出版苏俄与中国的大型历史摄影集,但休想进入内地。如今能在北京觅得刘香成中英文版本的大影集,多少使我发生一种错觉:中国勉强是个世界性国家了。虽然,这类高档影集在京沪书店并不上架,百姓便是见了,买不起,也并不在意的。
老百姓爱看什么照片?在乡下,家家户户至少有一枚镜框挤满数十张照片,上及祖宗,下有儿孙;城镇的市民,则哪家没有几本塞满亲友照片的影集?—如今,单是女孩一次性的装扮照,“影楼”就给做成花枝招展的集册—除了自己、自家和亲友的照片,“老百姓”未必爱看他人的照片,更别说历史影像:其实,在我们叫做严肃摄影的那类照片里,都是你不认识的人。
摄影家、当代艺术家及评家—或许包括部分高级白领—另当别论。而院墙内的知识分子,以我的印象,保守地说,十之六七并不敏感于摄影。要之,在中国,影像文化尚未养成普遍的知识立场,稳定的政治态度,并借以维系一种不假借文字的历史眼光、历史感—虽然今日中国到处充斥影像与照片。
事情是这样吗?但愿我是错的。通常,我也不爱看别人的照片—照片,摄影,是两件事—可是,奇异地,《老照片》一举勾销了摄影与照片的异同,同时,公众与私人、历史与家庭、阅读与观看的关系,均告合一。《老照片》的来源,大部分就是家家户户私人照相簿,是数以万计没有理由进入“摄影”集册的寻常“照片”。虽然,后现代若干摄影风格仿效“家庭影集”的私人感,但《老照片》的缘起和意图,再朴素不过,即如中央台 90 年代一档专题节目:“讲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它从一开始就变成百姓私人照片的集散地,街坊邻居、不同代际,得以彼此传看。每次翻开《老照片》,那陌生的,同时,又熟悉又亲切的感觉,像是捡来一册无主的照相簿,倘若愿意阅读文字,我们便走进一户户家庭,在至少三代成员中,认出我们自己及父祖的生涯—上百年来,中国的哪个家族和家庭能逃过革命与巨变么?在《老照片》的黑白谱系中,多是已逝的人,还有,一去不返的景观。
总之,《老照片》从不标榜摄影刊物,它与我们称为“摄影”的那么一种文化,毫无关涉,它甚至未曾意识到它做了精英摄影无法做到的事,因为它来自、并回到寻常的家庭,寻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