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塞万提斯在赋与堂吉诃德血肉生命的时候,把自己品性、思想、情感分了些给他。这并不是说塞万提斯按着自己的形象创造堂吉诃德。他在创造这个人物的时候,是否有意识地从自己身上取材,还是只顺手把自己现有的给了创造的人物,我们也无从断言。我们只能说,堂吉诃德有些品质是塞万提斯本人的品质。譬如塞万提斯曾在基督教国家联合舰队重创土耳其人的勒班陀战役里充当一名小兵。当时他已经病了好多天,但是他奋勇当先,第一个跳上敌舰,受了三处伤,残废了一只左手。《堂吉诃德》里写堂吉诃德看见三四十架风车,以为是巨人,独自一人冲杀上去拚命。尽管场合不同,而人却是同样的奋不顾身。又譬如塞万提斯被土耳其海盗俘虏,在阿尔及尔做了五年奴隶。他的主人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君,常把奴隶割鼻子、割耳朵或活活地剥皮。塞万提斯曾四次带着大伙俘虏逃亡,每次事败,他总把全部罪责独自承当,拚着抽筋剥皮,不肯供出同谋。他的主人慑于他的气魄,竟没有凌辱他。塞万提斯的胆量,和堂吉诃德向狮子挑战的胆量,正也相似。可以说,没有作者这种英雄胸怀,写不出堂吉诃德这种英雄气概。塞万提斯在这部小说里时时称颂兵士的美德,如勇敢、坚毅、吃苦、耐劳等等,这也都是骑士的美德,都是他所熟悉的道德和修养,也是他和堂吉诃德共有的品质。塞万提斯有时把自己的识见分给了堂吉诃德。小说里再三说到堂吉诃德只要不涉及骑士道,他的头脑很清楚,识见很高明。塞万提斯偶尔喜欢在小说里发发议论,常借小说里的人物作自己的传声筒。例如神父对骑士小说的“裁判”,教长对骑士小说的批评,以及史诗可用散文写的这点见解,教长对于戏剧的一套理论,分明都是作者本人的意见。但神父和教长都不是小说里主要的角色,不常出场。堂吉诃德只要不议论骑士道,不模仿骑士小说,他就不是疯人,借他的嘴来发议论就更为方便。例如堂吉诃德论教育子女以及论诗和诗人,论翻译,论武职的可贵、当兵的艰苦,以及随口的谈论,如说打仗受伤只有体面并不丢脸,鄙夫不指地位卑微的人,王公贵人而没有知识都是凡夫俗子等等,都象塞万提斯本人的话。堂吉诃德拾了他的唾余,就表现为很有识见的人。也许塞万提斯把自己的情感也分了一些给堂吉诃德。塞万提斯一生困顿。《堂吉诃德》第一部出版以后,他还只是个又老又穷的军士和小乡绅。塞万提斯曾假借堂吉诃德的话说:“这个世界专压抑才子和杰作。”他在《巴拿索神山瞻礼记》里写诗神阿坡罗为每个诗人备有座位,单单塞万提斯没有,只好站着。诗神叫他把大衣叠起,坐在上面。塞万提斯回答说:“您大概没注意,我没有大衣。”他不但没有座位,连大衣都没有一件。这正是海涅说的:“诗人在作品里吐露了隐衷。”塞万提斯或许觉得自己一生追求理想,原来只是堂吉诃德式的幻想;他满腔热忱,原来只是堂吉诃德一般的疯狂。堂吉诃德从不丧气,可是到头来只得自认失败,他那时的失望和伤感,恐怕只有象堂吉诃德一般受尽挫折的塞万提斯才能为他描摹。
堂吉诃德的侍从桑丘,也是逐渐充实的。我们最初只看到他傻,渐渐看出他痴中有黠。可是他受到主人的恩惠感激不忘,明知跟着个疯子不免吃亏倒霉,还是一片忠心,不肯背离主人。我们通常把桑丘说成堂吉诃德的陪衬,其实桑丘不仅陪,不仅衬,他是堂吉诃德的对照,好比两镜相对,彼此交映出无限深度。堂吉诃德抱着伟大的理想,一心想济世救人,一眼只望着遥远的过去和未来,竟看不见现实世界,也忘掉了自己是血肉之躯。桑丘念念只在一身一家的温饱,一切从经验出发,压根儿不懂什么理想。这样一个脚踏实地的人,只为贪图做官发财,会给眼望云天的幻想者所煽动,跟出去一同冒险。他们尽管日常相处而互相影响,性格还是迥不相同。堂吉诃德从理想方面,桑丘从现实方面,两两相照,他们的言行,都增添了意义,平凡的事物就此变得新颖有趣。堂吉诃德的所作所为固然滑稽,却不如他和桑丘主仆俩的对话奇妙逗趣而耐人寻味。
堂吉诃德究竟是可笑的疯子,还是可悲的英雄呢?从他主观出发,可说他是个悲剧的主角。但主观上的悲剧主角,客观上仍然可以是滑稽的闹剧角色。塞万提斯能设身处地,写出他的可悲;同时又客观地批判他,写出他的可笑。堂吉诃德能逗人放怀大笑,但我们笑后回味,会尝到眼泪的酸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