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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期作品】

                      卷首玉照

   这是何从19岁那年写的小说,是用笔在纸上写的。那个时候已经是个特行独立的人,迷恋着张爱玲的小说,本故事是唯一一篇模仿她的文风写的小说,无论如何,张对于我后来的写作技巧起到了不可磨灭的引导作用。
  构思始终是何从一以贯之的思路。
  只是想和你们一起分享何从的早期作品。——前言

  这是个已经讲烂了的老故事了。

  可是我还是要重拾往事。因为故事的主人公曾无数次地出现在我的梦里;她的黑眼睛曾无数次地给予我某种暗示。谁也不会想到一个六十年前的女人居然肯,肯跟现代的一个所谓髦得合时的女人说说她的往事,那样的坦陈,率直。

  谁也不知道六十年前的中国曾生存过一个怎么样的女人,带着一种米烂陈仓的笑容活过了她的一生。她没有任何的身份,她只不过是一个女人。

  名符其实的女人。

  我在枕旁放了一本小册子,为了能在梦里记下她的陈诉。每天上床前我都要刷过牙,用高露洁。她用的玛丽牙粉让我不习惯。

  我躺着盯住天花板上停着的一只蚊子看。我不知道它还能从白得令人恐怖的硬墙壁里吸出血来。想着想着就视野朦胧了,再定睛看时,那蚊子不见了。耀眼的是麻将桌上昏昏欲睡的十五支光灯泡。

  苏家的雀局历史简直跟这一幢灰红砖的大宅一样久。

  三十年代过分奢华糜烂的上海滩所谓上流人家的丰衣足食使得男人女人们失去了生存的方向。大麻烟、雀局、春宫戏也便跟他们腰上、臂上箍着的以备逃难的装满钻石黄金的布袋圈一样成为生命中必不可少的滋补品。

  简简汲着拖鞋慵懒地从阁楼上下来。只及膝的短旗袍下,肥白的小腿让人想起熟食店的橱窗里钩挂着的一串粉肠,变质而发白的那种。

  麻将桌前一个皮肤显灰的瘦老太婆听见响声,抬了头去看。顺着老化的木楼梯一级一级地看上去,她唯一的女儿就懒洋洋地站在那儿,刚刚睡醒的惺忪使得空气里飘满了哈欠与懒腰。

  简简的名字是苏家老太爷起的。她的这位曾祖父对于家族中唯一的曾孙女儿寄望着“苏家小女名简简,芙蓉花腮柳叶眼”,“玲珑云鬓生菜样,飘飘风袖蔷薇香”。

  “漂亮的女孩子总是好的。”老太爷还在世的时候说,“我活了大半辈子,什么样的时局也见得多了,也不知道将来还会有怎样的兵荒马乱,女人嘛,总是要靠着男人生活的。长得漂亮些也不是什么坏事,以后也好多些生路。”

  偏偏这苏简简不太争气,且不说“芙蓉如面柳如眉”,其姿色也不过几分。本来一张肤质不错的盘脸倒还说得过去,偏就后来不知怎么着发了胖,二十才出头的姑娘家,居然象发酵过的白面包。男人除非追求不到姿色非凡的淑女,决计是不会考虑简简这样的女孩子的。

  二十出了头,这是多么可怕的句子啊!三、四十年代的规矩是:女人家过了二十岁还找不到婆家是要丢娘家人的面子的。

  “怪伐?你们还要我怎么着?”苏太太麻利地砌方城,一脸忿忿不平地唠叨:“早先伊爹死后,我这做娘的一把屎一把尿地将伊拉扯大,也算对得起伊爹和伊太公了。你们也不是不知道,我家简简十六、七岁那阵子,要多好看有多好看,虽讲比不上张局长家的千金,也算长得有眼有眉的。说媒的的不算多,也不算少,这小赤佬偏就看不上人家,不是嫌这个不是就是讲那个讨厌。”

  满桌的人一阵哄笑。苏太太也不理会,只管说下去。

  “你们想想,其实男人还不是那么回事,我也跟我家简简说了,你要是看哪个顺眼,就算数好了。这下好了,”这老女人翻了下白眼,“就弄成今天这种局面了。还没完呢,现在倒又成了我这做娘的不是了,你们给评个理看,我要强留她在家里陪我这个快入土的老太婆做啥?我倒巴不得她给我找个乖女婿来逗逗我这没儿子续香火的老太婆高兴呢。”

  又是一阵哄笑。

  简简站在楼梯上听着。那儿是苏家大宅里光线唯一照不到的所在。她的眼眶里有什么东西闪闪的发着光。自从母亲在她太公、爷爷,还有爹过世后,就将两个叔叔一家气跑,苏家的大权尤其是说话的权力便整个的落到了她的手里。苏太太常常教训简简说:“我有今天这一步可不容易,当年嫁你爹还不是中伊的家境和长子地位,外加你爹跟我成婚时已经是个药罐子了。你娘折腾了大半辈子,还不是为着今天这一步?你少气我为好!”

  简简十八岁时曾带了一个在舞厅里结识的男孩子回家。苏太太却在那男生走后,冲女儿吼开了:“你这赤佬,想把我大半辈子辛辛苦苦攒起来的钱往人家手里送啊?不过多识几个字,和那种小白脸会有什么屁爱情?你少气我!”

  就这么着,那男孩子本来就对简简不怎么样,苏太太如此一挑衅,两个人也就完了;就这么着,家境差的,苏家便疑心人家看上的是他们的钱财,家境殷实些的呢?简简的姿色又不吸引他们;就这么着,好端端的一个女孩子家,一年年地给耽搁了。如今苏太太当着她的面在人前如此一唠叨,简简的心里,忽然涌出一种委屈感,夹杂着一点落寞。

  “妈就是喜欢这付样子。”她无奈地想道,不知不觉低下头来,无聊地拨动左腕上的玉镯子。它刚过她滚圆的手臂,到了肘以上就卡住了。她便让它又慢慢地滑落回腕上。就这么上上下下的,那胳膊也慢慢地细了几圈。再往下看时,却见无名指上已套牢了一枚老式的祖母绿婚戒,因吸取了人气而温润的宝石,腻滑得不可思议。绿莹莹的冷光里透着一种暧昧,象是半夜里隔壁人家屋顶上一只悸栗地叫春的野猫的绿眼睛;又仿佛是西洋人用的那种上了绿漆的铜钉,衬着身后的白墙,女人看起来就象是被钉在墙上的蝴蝶标本。

  简简的身边,半蹲着一个男人,比她年长了十几岁的模样,却佝偻着身子,尖细的小指甲有意无意地要去挑拨他女人开衩开得快到大腿跟的旗袍。男人是舒子豪,已故卫生局局长的独子,奇怪,这舒局长平白养了四房姨太太,却只生出一个儿子来。而这舒子豪,也是在快近不惑时才讨上一房老婆,就是简简。

  简简那套着新近刚从西洋舶来的时髦玻璃丝袜的园腿不时瑟缩一下,子豪贪婪的手和目光便拚命得寸进尺。

  舒太太正从里厢屋里出来,瞅见此情景,就上去揪她儿子的耳根。

  “孽种!光天化日之下连你自己的女人豆腐也要吃?晚上你倒干什么去了?算算你媳妇讨来多少辰光了?隔壁人家的阿韭不过比你迟婚两个把月,伊的媳妇现在都在怀第二胎了,你呢?你爹要活着也会被你气死!”

  简简一声不哼,心里知道她婆婆的话是冲着她来的。她有意装着听不懂的样子,将旗袍下摆一撩,从她男人身边跨过去,还不忘故意地在他小腿上一绊。子豪本来就站立不稳,耳根子又被他娘扯着,一个踉跄便冲向前去,老太婆吓了一跳,忙松了手去扶。已经晚了。

  子豪半趴在地上,瞪视着他女人,简简翻翻白眼,然后风情地扭着已堆砌了不少脂肪的腰身,“噔,噔,噔”地上楼去抽她的水烟枪了。

  “婊子养的!”舒太太在她儿媳妇的背后狠狠咒了一句,“不会下蛋的母鸡,养着有什么用?”转了身揪起她儿子,眯着眼发了狠道:“赶明儿妈给你说房姨太太去,来年就养大胖儿子,气死这神气活现的臭女人!”

  楼梯走了一半的简简,听了这话一征。

  “你怎么着也得给我生半个外孙来,找了这么个殷实的好人家,你再怎么着也不能丢了你老娘的面子,让街坊戳你娘的脊梁骨。你娘有今天这一步是容易的啊?遗憾的也不过是没给你爹留下个儿子,你这回要让你娘抬不起头来,看我不把你往死里打。”苏太太几天前来拜访亲家时,暗里警告了简简这么几句。

  子豪如果真讨了妾,苏太太一定不会放过她女儿的。

  “你不能生生叫了另外一个女人来与你抢家财,记住,你是伊明媒正娶的,是伊的正房妻子,也只能是唯一的妻子。你要记牢了这点,以后才有当家的机会。”

  苏太太的意思明摆着是要女儿步她的后尘,一个女人家在那种年代里,除了不惜一切地避免与别的女人一起瓜分一个男人,或者象是一棵菟丝花一样,到处攀附比它坚强的大树,拼命吸取它们的精髓外,还能有什么出息?

  “你打死了也不能让你男人讨妾,我也是男人,懂得男人的心理,伊一有了二奶,你就整个的完了。”

  这是引蝶的声音。这引蝶就是程引蝶,是简简在英国定居的三姨的小儿子,小了简简两年。按照家族称呼,引蝶应称简简为“表姐”。一年前他回了国后就赖着不肯走了。原因是他在上海搭上了两个唱大戏的女人。他太太远在异乡,自然管不到他。这个脸皮白净,体内流着一半英国血统的高个子男人,因为他漂亮得带点阴柔气的脸庞,没法让人将其与他那遗传着变质白粉肠似的小腿的家族划上等号。

  “那又如何?”简简冷冷地想道,“怎么着也比我那死男人强,子豪虽说不赌不嫖,安分守己,可是伊又能干什么呢?”她歪过脸,而往已经从地上爬起来,正用力拍着膝盖上的灰的男人,盯住他臃肥的裤腿里隐现的枯瘦的腿。每天晚上那双腿都在她身上瑟瑟发抖,然后精疲力尽,最后绝望地瘫了下来。床单已经湿冷了,而她的丰沃土地,终于没能等到农夫撒出的种苗。布谷鸟一年一年地鸣叫,她的土地上,却始终不见露一点绿。

  舒太太次日问起她儿子有关情况时,子豪总说,很好很好。就看这婆娘的肚子争不争气了。

  “呸!”简简一口痰喷出,“噔噔噔”上楼去了。

  燃起水烟枪后,视野便朦胧起来。她将自己斜放到床上,一口烟一口雾地吞吐。象是油已耗尽的油轮,每一股烟气,都单薄又乏力。心理和生理都得不到满足的女人,突然有些怨自己的命薄了,想到本来随时可以到手的舒家大权已经岌岌可危了时,简简有那么点不甘心了。

  “引蝶!”她的念头里,突然会冒出这个名字来。她想起她的这位表兄弟的眼睛,经常带着某种邪气到处停留在女人胸脯上的眼睛;她想起那天在娘家设宴款待他时,他是如何一刻不停地冲她挤眉弄眼。他是她的小弟弟啊!无论他如何地讨女人的欢心;无论他那漂亮得邪气的眼睛如何吸引女人,他到底是她的小弟弟啊!这世界上任何女人都可以为他倾倒,独独简简不能。她于是有些失望地仰起了脸,本来他们两人之间是没有一点风浪的,偏偏引蝶的眼睛,她坐着呷元宝茶时;她踱着方步在庭院里嗑瓜子时;她半陷在沙发里脱了高跟鞋钩在手指头上甩来甩去时,他都让目光追随着她。一个已经象是一颗随时都会燃烧的煤球的女人,如何经受得起这样的眼神的撩拨。他偏偏要来撩拨她的心,象打火机“啪达啪达”地响,在薄如翅蝉的纸张前欲擒故纵。

  简简叹了口气,不由自主地去解旗袍领上的一粒盘花钮,一双手在身上慢慢游离着。她没有夜总会女人的身段,可是也算得上丰腴了;她也没到皮松肉懒的年龄;女人过了二十五岁,应该说是不能再有哥哥妹妹的情怀了,可是引蝶……。简简陶醉得有些忘情了,但她很快省醒过来,狠狠抽了自己一记耳光。为什么要这样莫名其妙地自作多情呢?自己三姨的儿子,不怕来世遭雷打吗?

  她于是没趣地重新扣上衣领。整了整衣摆后,就摇摇摆摆地踱到窗前,猛地拉开落地帘,阳光趁机一泻顶入,铺了一地板炝眼的白地毯。是没有一点热气的冻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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