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无病呻吟
(上)
小林家在星期五这天晚上发生了争吵。事情起因于小林要吃面,但是丈夫不给做。说是阅文件,没时间,为此,小林有些不悦,因为她也不能做,要写小说,没时间。
那一天我很高兴地和小林丈夫吵了一架,因为小林就是我。我对丈夫说你敢不做,新协议的产生不代表旧协议已无效。旧协仪第一章第十一条规定王大路任何时候不需要任何理由得无条件为林欢欢煮面条。
他说旧协议是否失效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还得开一个家庭会议重新决定。何况从结婚起你没做过一顿饭,也从来不买菜,你没发言权。
我说我知道自己没发言权。我只是喜欢你的面条而已。这是咱俩结婚以来,准确说是认识你以来,我在你身上发现的唯一优点,除此之外你便一无是处。现在我主要靠这一点维持耐心。我不想让你知道,以免助长你不放弃一切机会对我洋洋得意的嚣张底气。虽然我喜欢你的面,但我不会因此对自以为是的嚣张抱以好感,因为这样的优点在任何一个配称男人的男人身上都找得到,可你不明白。
林欢欢你甭和我说话,你挺烦的么。小林丈夫显得没好脾气。
我用左手斜撑着脑袋,换了个姿势,眼光跟随他的身影在厨房和冰箱间移动。后来我立起身,也感到愤愤不平:你第一次把我哄到床上去,不厌其烦地鼓励我解开钮扣时,也没嫌烦。我哪点烦了?
你没有女人味!小林丈夫发出一通气急败坏的斥责。你从来不做饭,椅子倒了也不扶,连他妈呻呤都不会,洗了澡还要我给揩脚,一酝酿小说就头脑发热,挖空心思找我借题发挥……简直岂有此理!女人有你这样的吗?
那什么才叫女人味?
这……
比如吧,王大路,做饭扶椅子可以请女佣--如果你认为女佣也有女人味;否则,你得花钱雇一个写小说的太太,虽然也天经地义,但那是否意味着女人味,就不一定了。所以,你以为什么是女人味,不就是花露水和法国香水的区别么?天天在法国香水转,你觉得咱花露水寒碜了不是?你认为我不擦香水就连傍在人家身边的小姐都不如。我可知道你了,这是变相诽谤,是精神打击,我完全明白你的险恶用心。
王大路叹了一口气。
别无理取闹,世上就你这种女人最多了,怎么就不让我遇到一特别点儿的。别扯了,留着喝完茶再说吧。
次日,我和叫小林丈夫的家伙,坐在茶馆桌子边,开第N个家庭关系协调会。我的名字叫做林欢欢,别人叫我小林,实际上我并不小。林欢欢对我来说,就像一个旁人,一个主体的位移;有时,就是我自己。而王大路永远是他者,因为他是我丈夫,所谓丈夫这个称谓,就是他者。我称自己为林欢欢,称丈夫为"他"。
大多数不很坏的情况下,我还算正常。
在白天,这儿天空晴朗,万里无云,从茶馆西窗口可以望见远处酒吧一带的景致。红色的云彩集中在那里,使它显得喧腾不定。现在天空慢慢呈现出灰色,这说明夜晚就要到来了。黑夜将在 两小时后降临。
此时夜幕微黑,四周充满了私语的芬芳。后来每遇到这种时刻,我的思想便会返回傍晚的画面,感觉习习夜风带来轻柔的狂歌式幻想,而总有一个人对面坐着,在沉思中一言不发。
我的丈夫说他喜欢慢慢呻呤,而我不会。这句话就像一根柔软的尖刺。我尽量努力地发出一些声音,他皱眉。我说不是我矫情,每个都这样叫。王大路在风中叹气,尔后沉着地表示:没关系。生活中这样的女人太多了。林欢欢还得写类似的东西,写那些她无法体验的东西,真是难为她,遇到这种事,一个男人如果不觉得世界已经危在旦夕,还能怎样呢。
尽管努力压抑着脾气,我仍然对丈夫的揶揄,显出轻微的,症状般的焦虑。依这一点,可以看出林欢欢是一个优秀女性,有压抑特长的女性都是优秀的。现在,优秀女性林欢欢认为丈夫说得并不对,男人总希望女人散步时像少女,拎着菜蓝子像淑女,在床上像妓女,这实在岂有此理。难道世界就是因此而日益繁盛和远离末日的吗?要知道,这并不是一种伟大的主义。所以,我只是将他们的本质按本质的方式表达出来,将他们的司马昭之心呈交出来而已。于是我把那根柔软的刺还给他。
他说他不喜欢这种腔调,很不喜欢。奴隶他者是女权主义行为,而林欢欢还不具备女权的作风。那些女权主义煞费苦心革掉男人的某些姿态,她们又整日抱怨世界缺少阳刚之气,并且扔不掉骨子里的小女人味。就算不小心被蚊子咬了一口,一旦没有男人安慰一下,也要振振有词哭诉一个晚上。可是,不管是谁,迟早会厌倦的。
其实那不是我的错,我从没那样洗涮他,从没抱怨他的阳刚之气太少,相反我觉得它们比较过盛,正像他身上每天都变换着的法国香水味一样。那些香水极好闻,显然也没有一种属于我的化妆台。为此,我告诉我丈夫,我完全不同意他将我呻呤得不够当作排遣我的理由,虽然我坚信离婚是解决冲突的好方法。
王大路慢慢地摇头,表情慵懒。他把右手放住杯子边上,手指做着下意识的动作,在气愤之中消化别人的长篇大论确实困难,但他要抓到那根软刺,重新掷向我。
我看,没有道理就这话题展开长篇报告。比如,我简单说说你的本质以及所谓的--理由。冲你说话的样子,任何人都可以认为林欢欢高贵不凡,最初还陷于这种虚伪得一塌糊涂的高贵中时,我也没想过,日后要如何评估你。当发现被女人骗了后,又没多少失落。我只是奇怪,作家文字中那么多清高的放荡是怎么来的呢?当了作家的女人,做什么事情都一副使命感,连喝茶都弄得一本正经,妈的,妈的。小林丈夫陷入了一个死结,他似乎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和这样的女人结婚了。
小林丈夫向烟灰缸底摁下一个弃满绝望的香烟头,显出轻微的歇斯底里。烟头周围便讨好般地浮起几颗焦燥不安的的余灰。林欢欢笑得很妩媚,她觉得小林丈夫有点失控,但这是合乎情理的。她冲他笑了笑说:你有点失控,不过没关系,这合乎情理。现在是喝茶时间,任何失控都是正当的。
听话之人无动于衷。
你没想过我用哪一种香水吗?
王大路微面露不满。
别激动,喝点茶。
桌对面有些试探地嚅嗫:毒药……他想到满街女人都在用这个牌子,表情又开始轻微失控。
我缓慢地喝了一口茶。
在那个夏天,一种叫毒药的香水开始流行。或者说这个香水的名字开始流行。我的女友们热此不颇地讨论着它,"男人闻到了都要发疯",于是她们整日整夜地笼罩在暖昧又低调的香氛中,而小林从来没有试过,她寻思着自己就算把硫酸淋到身上,他也会视若无睹的。想到这一点,小林有点感伤。
林欢欢把自己的名字抛开,现在她又成了我,或者说成了小林。小林丈夫还是他自己,面现倦然之色。等他眼中的焦燥快要蒸干时,小林怨气满腹地哼了一声:这是国产花露水,只有一种味道。大约叫做酒精味。当然了。你怎么闻得到呢?你的嗅觉细胞早被什么毒药鸦片的熏烂了。
这种看法是来源于作家天生的劣根性。王大路尴尬又恼怒。
你不用把我想得太高尚。
那个傍晚,天终于黑了下来。小林在茶馆的某个角落呆坐不动,心上插着一把柔软的尖刺,在刺伤、非常刺伤和万分刺伤中--她对面那个人,冷着脸满怀困倦地离开了。刚才手机一响,他立马换了个表情,这对她来说是无法忍受的;手机一放下,他换回了表情,她看在眼里,简直想要破口大骂。在几个月前的几天里,他用同样的表情接她的电话,接了一个又一个,颇此在电话里咬牙切齿的亲对方,宝贝乖乖乱叫。小林一想到他现在在用同样的态度,对别的女人,就恨得牙痒痒,就刺伤,就想不停地喝茶。
那天晚上,我真不知自己怎么了。
我们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协议。这些我都记得很清楚,偶时还有更小的肉刺。比如其中生效最快的一项--两人闹矛盾时必须一起喝茶。这是一种家庭协调方案,喝茶时要一边儿互骂,非骂不可,高雅的国骂和流氓的对吵皆可,要不顾一切,肆无忌惮。在激烈的情绪中,我们好像回到了某一个荷尔蒙不平衡的时代。实际上,这些根本不不需要规划,可我和他把它规划了。然而就算是规划,也并不能打击情绪的失调。
想到这儿,小林觉得自己很失败,就像犯了什么错。
比如有一次,她情急之下骂了一句:王大路你是猪。他跟着说:林欢欢你也是猪。她问:他妈的,我干嘛是猪?他说:嫁猪随猪。她说:他妈的,这是什么道理。他说:他妈的,那你骂我是什么道理。她说:对不起我骂错了,我另外骂一个吧……王大路你不是人。他点点头,显得很满意:林欢欢,你的语言水平比以前进步多了。
当然,协议规定,就算这种对骂激烈到双方都恨不得杀了对方,最终也得复归于平静,不管是林欢欢还是王大路,在这个时刻,必须犯上键忘症,把发生过的所有一笔勾消,谁记起谁就是王八蛋加混蛋。想到这里,对最后到底谁应该是混蛋的答案,林欢欢皱了皱眉,有些糊涂。
至于什么时候才算"最后",那是默契问题。这种默契在晚上前发生的喝茶协议中容易出现。那是因为晚上有更重要的活动,如果矛盾双方都比较通情达理,他们就明白最好别因为个人恩怨破坏组织团结。林欢欢确信,她和王大路都是这样的人。
归根结底是前不久,城市突然流行起了喝早茶。跟上流行后,那种默契就失踪了,茶会内容也由单纯的叫骂变成了会议式的思想批斗。于是林欢欢的糊涂账得了一个了结,既然两人都违背了协议原则,那么王八蛋加混蛋就不是单方毗漏而是双方问题了,只能说明事情已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一个人遇上这种事,除了沮丧,又能干什么呢。
当然我们还不只这一条协议,比如,回了家各穿各的拖鞋;单号电脑归他用,双号归我用;每月五号不准做爱,每朋十号必须做。每月十五号带猫去散步……
有一个月双号我坚持要用电脑,因为遇上了紧急项目。被小林丈夫指责为没有公共道德,为此两人一起喝过茶;还有一次他激情难忍,但月历上的日期正中五字,于是她也用公共道德斥责他,并叫他滚沙发去睡。第二天两人的关系就有了突飞锰进的发展,达到不得不喝茶的地步了。还有一次他出差,我忘了带猫散步,为此我们互相喝斥,然后一起喝茶。
女人啊女人。一说到这个词他就满脸晦气,一副无可救药的样子,好像全世界女人都欠了他一屁股债。我也知道他这种男人,显然不缺钱,也永不会嫌账单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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