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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寻找消逝的将来时

  我在一张陈旧的A4打印纸上画完一个黑色的正方形和红色的圆形,它们重叠在一起,有些图腾的气质。我把笔扔到花瓶里,花瓶外壳仿水晶,放在大红木书桌上,像戴着贝雷帽的古装美人,浑身写满了不协调。可是它插着三种颜色的大波斯菊,又显出一种卓尔不凡的气质。
  我早把花瓶的用途多元化了。你单知道它是一个花瓶,或者半个笔插,这不足以说明它的形态。它曾经还作过烟缸、纸篓、水杯什么的,形态千奇百怪。在历史里,形态都已成为过去时,定义形态的是将来时。不管是过去时还是将来时,在现在时里,我不能确定花瓶的用途。花瓶用来干什么呢?不过是一只插着六朵大波斯菊的七号陶瓶子而已。
那是九八年,计算机革命已经闹得轰轰烈烈了。但我还是没学会用二进制符号加速和完善我的思想表达;在生活中,也没进步到拥有自己的铅字。很多人--我和我们,仍在使用一种英雄牌商标的兼价钢笔和经常堵塞吸水管的蓝黑蓝水。我的食指和中指上,常常染满了波斯菊花纹般的淡蓝色。
  这使我想到波斯菊是一种如何迷人的花。现在这里有六朵。三朵红,两朵淡黄,还有一朵辩不出颜色。六个抽像的太阳符号在不同的平面上,像一副印象画。那个瓶口也不大,刚余出一点空隙,因为有两朵花死掉啦,所以原来的八朵成了六朵,并留下两个食指宽的黑洞,招唤人产生入侵冲动--这简直就是为再插进什么创造天赐良机。所以我把笔塞进黑洞,看笔的下半部浸在还干净的水中,稳稳滋润着……
  笔在花的一边,显得花瓶水晶般易碎。我用这支笔写小说。写得满手淡蓝色。后来花瓶打碎了,摆花瓶的地方放了一台电脑,我的手得以长期保持干净,为此省下买花的开支和一笔微不足道的水费,然后定义出"电脑真是好东西"。可是电脑不能制造生活的基因。所以每当走近这个桌子,除了闻到显示器外壳因受热而发散的微温的塑胶味,嗅觉总能寻着一股尚未散尽的,若有若无的太阳味道和大波斯菊温柔的馨香。
  这是星期二早上,离星期八差七天,离下一个星期八还有十四天,离下下一个星期八还有……星期八在哪里呢?两个二十四小时不比瓶子里两朵枯萎的波斯菊更易逝。
  距星期八还有八天的星期一夜里,我穿着一件薄棉的睡衣,人造棉那种,坐在地上发呆。我的脑袋中仍然充满了机械的文字组合、对话、独白、回忆、倒叙、梦幻、暗示、象征、隐喻和意识流,这些都是残碎,但我什么也写不出来,光用笔在纸上留下一些病菌一样的黑色方形和血红色圆形。
  这些符号显出一种洋洋得意的姿态。记不得这个洋洋得意的姿态是怎么出现的,反正它繁殖得比老鼠还快。我也拥有一个。我很得意,虽然也暗暗对着自己形象作小声嗤笑。我们常常在四下无人时,对着自己的形象小声嗤笑,对着别人洋洋得意。
看起来窗外挺冷,但屋里温暖,我在记忆中片断游走,回到了过去时中。我们在操场边上,守望天上的太阳。我的从小吵到大的女伴儿末末,她穿着一件鲜红的小袄子,梳着小辫子,坐在一边。她总是习惯把脸略偏向左,下巴昂着,好像在思考什么。这个表情便在我心中烙下了一道朔像。末末一直认为太阳有两种颜色,红色和黑色,且都是接近原始的没有调和的。另外,我们每天都期待下雪。最好是下雪的同时再出太阳,雪是圆的,太阳是红色。太阳是方的。雪是黑色。
  我不知道末末要思考什么,虽然她随时都拥有一个思考的形态。当我昂着下巴时,我总会默念一些遥远的句子--
那年的冬天特别寒冷,
  整个城市笼罩在阴湿的雨里
  灰蒙蒙的天空,迟迟不见阳光
  让人感到莫名的沮丧
  常常走在街上就有一种落泪的冲动 ……
  那天夜里,我坐在地上发呆,睡衣充满了人造棉味道。我昂着下巴,想模仿一个思考的形态,尔后我什么也写不出来。
                     
  九六年一个灰色的北方城市。
  我躺在床上,寻思着今天是否出太阳。窗外是一片白蒙蒙的天空,没有太阳的兆象。
  座钟敲响第八下后,时针走了半个圆,现在便是八点半了。从昨天晚上的八点半到今天早上的八点半,翻烂的破棉桃一样的琐事在脑海中沉浮,可是记忆空白一片,仿佛回忆的方式只是用大水自己将所有存留的信息淹没一样。
  今天是我第一百零八个写作日,已经错过了个三百多个工作日,也就是说失业快一年了。如果要人为地给工作狂定义一个形态,我会说"慢性自杀"。我们在慢性自杀,你、我、他,每个人。除了工作外,没有时间吃饭睡觉。这就是一种缓慢的催人老的方法,是自杀。自杀的含义只在于出发点不同。这就是说,这一年来,我只是尽量的逃避自杀,而趋向自然的生存。
  我的朋友末末突然给我打了个电话。她在线的另一头,用惨痛地口气问道:今天该干什么呢。通常我认为,女人若不是受到深切砌骨的致命打击,例如失意,失败抑或失贞,是万不会用这样的口吻说话的,除非她想去当一个作家,首先学习一下作家的自恋、自怜和自作多情……那可以理解。但末末不是一个作家那就得另找原因。于是我说还没想好。末末操着一口洋腔土调的京片子语重心长道:我们是消费者,要消费生活啊。我想的却是:消费是现在时。然而对将来而言,它是已经消逝的。何况每一天你还不知道世界上有多少人在哭着嚷着这个词。
  看了一眼外面,没有太阳。视野内是灰色的。这使我宁肯居于室内。因为没有太阳,窒息感便无处不在,不分室外室内。
任何事都可以冠上消费的目的。有一次一个朋友要和我比比京腔,她说这叫消费语言,可一句对一句,说着说着,我就觉得低气不足了。我不是北京人,北京话似乎永远也讲不好,因此拿不出洋洋得意的姿态,就对此事失去了兴趣。但据说现在的人很喜欢这类消费,他们不但消费北京语言,还消费粤港台语,英语,美语,马来西亚语……
  这说明在某方面,学习如何就能轻易渗入生活。学习是一个过程:首先从模仿开始。比如,我们刚学会"虚荣"这个词,糟糕的是,要被迫跟着别人的虚伪,却总学不到点子上。但我们都自以为模仿到了那份成熟、保经考验和心神领会,矜持地模仿着洋洋得意的风度。等幻想灰飞烟灭,才去自作聪明总结一条并不必要的人生真谛。废话似的人生真谛充满了我们的一生,电视上,广播上,小说上,饱含深情的男女们饱含深情地为我们读和演,但人们似乎还是过不好。
  类似的词还有"炒作""伪""深沉"什么的。所以我们还能写什么出来?复制这些饱含深情的声音和情节?再让别人去消费?
我以为有些东西非亲身体验不能领会。因此再多的文字说教也是白费。例如我自己,受了太多这类人生真谛的影响,在很长一段时间,我执着虔诚地干一些其貌不扬的工作,把它们当成创造。直到后来,又觉得这个世界过于纯洁,几乎达到了肤浅的高度,已经没有空间纳容我的低俗的执着。正巧那时全中国旋风一样流传着一则谣言:流氓都跑去当作家了。我便跟着转去写小说……那些纯洁的真谛鼓舞着我,让我把自己比拟得无比崇高。比如,站在街头发一些乱七八糟的传单时,我就想,劳动只有分工的不同;端着长颈瓶子四处朝高脚玻璃杯子掺水时,我继续想:没有高低贵贱的区别。然后每天看世界在我们面前齿高气扬地运转,又说服自己继续很累地活着,并且不知道在干什么。
  我们一生都在思考该干什么,用行为、语言、意犹末尽和愤愤不平,可是仍然不能摆脱那份白痴般的无助:今天,该干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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