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冬
咬紧牙关。在咬紧之前一刹那,我几乎把自己的舌尖咬破,终于买下汪曾祺的一通信札。这件东西只有一页,“北京京剧院”的八开500字稿纸。信的内容有近400字。收信人是《人民文学》杂志当时的编辑涂光群。可惜没有见到这个信的信封。信的内容如下:
光群同志:
前寄一信,请代为把《晚饭后的故事》中“倒呛”字改为“仓”字;郭庆春细看了科长一下,“发现她是个女人”一句删去。想当达览。
后来又想起一处,即在郭导演与科长结婚后,下面有一括号“(此处略去一段)”,这一句也请去掉。
这小说所写的模特儿是我们一个很熟的人,我写时一直颇有顾虑,怕对本人有所伤害。因此,你们发稿前最好寄回来让我看看。或看看校样。
我二十四日应《北京文学》之邀,到青岛去住半个月。如有事联系,请在半个月之后。
今年北京奇热,伏案写一短信,即已汗滴纸上。你们终日看稿,其苦可知矣。
敬礼!即候诸相熟同志安好。
汪曾祺
七月二十二日
《晚饭后的故事》这个小说,我已经没有印象了。甚至,如果凭空判断,要么这个小说后来发表时更改了题目,要么根本就没有得到发表。凭空判断是危险的。其实,这个小说也多见于汪曾祺的选本文集。这个小说最早刊发于《人民文学》1981年第8期。那么,这通书信大致也是写于1981年。那年夏天非常热吗?这我怎么能记得啊。这个小说,居然就连我这样对汪曾祺作品熟悉的人都感到陌生,可见它的不大起眼。当年一本月刊的出版发行,最晚也在月底。8月出版,7月底汪先生还要一而再地去信叮嘱代为修改,由此可见作者的焦虑有多么严重。让我设想一下,稿件寄出以后,作者有多少个不眠之夜张大着眼睛,又有多少个白天吸着香烟枯坐在沙发上啊。他好像是做了一件无法挽回的亏心事。他觉得这真是一个麻烦。汪曾祺的写作是没有底稿的。他在默默回忆着已经寄出的作品里每一个段落,完全是在凭借着记忆进行“遥控修改”。
小说是虚构的,这似乎已成为常识。人物、故事、情节,甚至细节、对话,等等,都要虚构完成。可是,一个写作者也别装样,往往出自真情实感的诚恳写作,打动人心的写作,怎能来自“虚构”!虚构,是那么容易的吗,真那么容易吗?如果当我们的写作完全陷于“虚构”的手段里,我们的写作必然失去诚恳和动人。那些强调小说就是“虚构”的人,要么典型外行,要么就是不负责任。当然,我的这样见解,也不一定周到。但是我反对小说就是“虚构”。小说,也可以“非虚构”,甚至大多动人的小说一般出自“非虚构”,所谓的虚构不过就是一层外壳,一层包装,无非就是人名、地名、性别、方位、生死的编造表达,以及同生活真实的相反结果。海明威深爱的女人明明活着,可他一般都是将她“处死”。天啊,就是这么回事。
汪曾祺的这个小说,《晚饭后的故事》,我早先是读过的。现在找出来一看开头,没错,是读过的。只是记不清楚了。重新读过。我觉得汪先生的这个小说真可谓一篇“为写而写”的作品,文笔固然老到,精彩之处频现。我还是以为,这个小说算不得汪曾祺的优秀代表。原因何在?我想,作者面对这个作品,他完全是被“顾虑”束缚了。他的虚构远远被真实打败了。他的虚构无力超越真实啊。他作品中个别极其美妙的地方,甚至明显带有他的老师沈从文《边城》的影子,比如,翠翠在岸边喊渡船上的爷爷,爷爷,爷爷,你回来,我要你。在汪先生的这个作品里,主人公默想往昔的“初恋”和她的女儿,而正是这一刻,自己的女儿却在喊他,爸,你进来,我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