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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的七滴汗(2)

2016-11-03 16:00:48    北京晚报  参与评论()人

《晚饭后的故事》的故事非常简单。一个叫郭庆春的城市苦孩子,少小学戏,倒仓没倒过来(我不懂倒仓,瞎猜就是发育期换嗓子吧),只能去做沿街挑担子的小商贩。他的“初恋”也弃他而去。国家解放了,换了人间。郭庆春从街头巷尾被收编到文艺界,并且被一位“老革命”杨科长相中,结婚有了女儿。郭庆春后来愈加风光,成为戏曲舞台和电影的知名导演,在地球上的社会主义阵营国家飞来飞去。再后来,他招收学员,一个报考的女孩子似曾相识,原来这个女孩子就是他“初恋”的女儿。

结合这封给涂光群的书信,我们不难明白作者的顾虑所在。他的写作是有真实原型“模特儿”的。他担心这个作品会伤害到熟人。我相信,汪先生在这个作品的写作过程中,一直都有顾虑,一直都在竭力删减。他的顾虑和删减,就如同一个被主人刁难的园丁面对一株花卉,最后,花朵被剪掉了,叶片也被剪掉了,唯留下枝干,所幸这枝干还算风骨可嘉。设想,郭庆春第一次见杨科长,“发现她是个女人”,这一笔若还保留,这个作品必然生出眼睛,这个作品就活了。此外,还会具有生动的社会学意义。从战争中进城的将军们无论新婚再婚,对象总是城市里的知性气质美人儿。从战场上转业到城市里工作的女性,她们的目光往往渴求着那些帅哥“小鲜肉”。郭庆春这个小说里的人物,大约就是那个最初年代第一批“小鲜肉”。现在,作者不在了,想必那“模特儿”导演夫妇也不在了。汪先生当年因顾虑删去的文字内容若能修补回去,这个作品真可称道,相信也会使读者印象深刻。

另一个话题。因种种体制制约,城镇人口的流动比较凝固,一个人的职业环境也比较凝固。对于一个作家而言,这是创造动人作品的最大难题和障碍。所以,中国作家写小说,你不能不“虚构”,也即从外国其他作品文本甚至影视剧中借鉴“抄袭”。你一点都不能真实,否则你将面临各样的尴尬和麻烦。可是,我们的虚构又是如此的虚弱。

再一个话题。我父亲在重庆渣滓洞国民党监狱蹲过两年,从1947年到1949年。后来于国军撤退大屠杀前夜被民主同盟的张澜点名营救出狱。他晚年撰写渣滓洞回忆,参照伏契克的《绞刑架下的报告》样子。可是没写到一半,国共双方的隔海炮击结束了。他的“革命化”写作告一段落。后来又续上写作,还没热身,海峡两岸通航了。他又停下想找个新的角度再写。他真的续上了。结果刚要高潮,国共又握手亲切见面了。他彻底放弃。写作的真实,好似受到天气阴晴不定的干扰。真那个!

文学写作,在一个特定环境里,最大困境就是追求真实的勇气。其实,勇气也不是最重要的,因为勇气也会伤害别人。我要说,要说,一个文学写作者,如果环境允许,一定要流动起来,不要一生拘泥于一个小环境,拘泥于一个小圈子,拘泥于一两种职业,拘泥于一块情感土地,两个晚上拘泥于一张床铺。总之,年纪轻轻的人更不要以文学写作为职业,况且文学市场也养活不了你,况且你的所谓市场也是一种制度虚构。

夜深了。我又拿起汪先生的这个信。那个炎热的夏天,他对编辑的劳苦表达出同情尊敬。我在纸面上果然找见他汗滴的浸染。数了数,大大小小的汗渍,有七滴。

2016年10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