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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我一人逃脱,来报信给你_书评_新京报网(2)

2016-03-19 02:37:37  新京报    参与评论()人

要如何述说他所见所闻一个个死者的故事?

纪实散文的《再度觉醒》,时间纵贯1945年二战结束前后,集中营劫后余生的一大群人(原文一千四百)踏上迂回漫长的归乡路,现在我们摊开地图看,从波兰南部边境到意大利并不是多么远的距离,但战争才结束的苏联许多偏远或遭德军侵略的地区处于无政府状态,一千四百位幸存者莫名其妙在东欧绕了一大圈,梦游般辗转在战后疮痍满目的道路与城镇、前途未卜的火车、一处又一处的难民营,另一种战后创伤。

小说的《若非此时,何时?》则将时间轴拉长始于1943年7月,一支东欧各地的犹太人乌合而成的武工队,在苏联边境与波兰的沼泽、森林与雪地打游击,掣肘败象已露的德军,战后,这群失根的散兵游勇一样在茫茫大地漫游,终于进入意大利北部,他们边走边生出梦想,要前往自由的国度去建立新生活。

不管是散文或小说,劫后犹太人所走的都是余生路线。两边数量多寡悬殊的生命共同体,皆说明一个现实,能从集中营或战场存活下来的,幸运的几率得有一些必要条件的支撑,诸如年轻力壮或机警聪明或拥有证明自己有用的技能。“可怜身是眼中人”的莱维,经过集中营彻底的非人的摧残,穿过炼狱,几度濒死,他要如何述说他所见所闻一个个死者的故事?给予意义使他们复活?平反他们的尊严与公义?书写时,他不只是一个幸存者记录者,他面对的也不是一个清楚的敌人,而是一个如同约伯记的耶和华那样的巨大恶灵,因此,《再度觉醒》书末的“普里莫·莱维答读者问”是非常重要的指引,莱维这么认为:

“我相信理性和讨论是最重要的进步手段,而因此我甚至约束自身的仇恨,我更拥护法律制裁。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在描述奥斯维辛的悲惨世界时,我有意运用见证者那冷静和清醒的语言,而不是受害者那悲恸的语气或寻求报复者那激怒的口吻。我认为,我的讲述越客观、越冷静、越清醒,就会越可信、越有用。只有通过这种方式,一个见证者才能在司法程序中履行他的职责,从而为公正的判决打下基础。而法官正是我的读者。”

如此,我们才能理解在《再度觉醒》莱维从众多难友同胞取样的人物,他们为生存、为免于饥寒而小奸小坏或掉入唐突窘境时,莱维始终一双鹰眼逼视之,缕述之,打桩般使之立体呈现,绝不扁平化,这些抽样就是一个种族的缩影,一如他的另一本书《元素周期表》遍写一个个家族亲人与友朋,在时代的血腥风暴里,他唯有冷静自持才更能将他们写活,不至于草芥般被吹刮而逝,归于虚空。

我们或会疑问,面对纳粹大屠杀与集中营如此沉重的历史,文学、小说有什么用?与时间、记忆赛跑的纪录犹恐不及或失职,还有闲情舞文弄墨、编造故事?

血债血还,我们不也沦为一样的禽兽?

但《若非此时,何时?》与《再度觉醒》的并陈(或者我们更应该要求自己,遍读莱维所有的书,以期建立纳粹集中营完整的认知),证实了幸好有小说虚构助益了莱维。两书相似的题材,作为一秀异的书写者,莱维得到的不只是东欧犹太人武工队的故事材料,更深层的意义是书写的启示与自由。莱维不能始终只是做约伯记那一个唯我逃脱来报信之人,如实谨慎叙述,不申冤,不控诉,不怨怒,不反省,不彷徨。纳粹系统化的灭种屠杀,怎会不是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宽恕与复仇,血性与兽性,又岂能一刀划分为圣与俗?小说中,当战争才结束,这一小群犹太人进入德国一个小村,双方即起冲突,队上一二十岁少女遭冷枪毙命,全队稍后武装起来,返回杀死十个德国村人。重新上路时,他们为轻易地仇杀而懊悔,辩驳起来,血债血还,我们不也沦为一样的禽兽?小队首领虽然承认,“可我现在感觉好多了。你怎么解释这个事实?”

是的,莱维怎么解释他身在浩劫现场的一切?解释可有纪律与限制?又怎么衍义幸存者被罪恶与耻辱纠缠的余生?借由小说体,他得以畅所欲言,不再是《再度觉醒》纪实散文被理性约束的“见证者那冷静和清醒的语言”,摆脱囿于报信的规范,穿越现实的界域,为所有被杀戮被侮辱被非人化的族人、或说是同胞手足,争回属于人的尊严与自由,赢得一份诗学正义,甚至觅得一块梦土,送他们前往。这也是《若非此时,何时?》读来更有温度、更奔放、更“好看”的原因吧。这样的小说不是虚构的故事,而是提出另一种图像,另一种复杂,放宽眼界,供我们读看、思考并理解。

小说以女队员产下一男婴终结,这当然是象征新生与救赎的光明结尾,对照《再度觉醒》开始两章那些死于集中营的小孩与妇女,死前的癫狂与谵妄言行,我们才知,虚构更映照了真实之沉痛,正如星光提醒我们黑暗之深广,关键在于莱维不再甘于只是那一个逃脱的报信人,他给我们读者法官的不只是一张据实以告的状子。

□书评人 林俊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