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文化 > 文化新闻 > 正文

走向田园,从枭雄身边……(4)

2016-05-20 07:00:05      参与评论()人

桓温当然是明白人,说:“我晓得了,这是你爹不答应啊。”王述以桓温为“兵”,当时这是强烈蔑视的表现。至于陶氏家族,陈寅恪先生认为本来出自溪族杂处地区“业渔之贱户”,因而士族胜流视同异类,只因东晋初年以军功致显,但仍受到歧视。《世说新语》里记有一则故事:王胡之住在会稽东山的时候很穷,当时陶侃的儿子陶范送一船米给他,结果竟然被拒绝了,王直截了当地说:“我王家的人没米下锅,自会去找谢家的谢尚讨,不要你陶家的米。”研究《世说新语》极为精深的余嘉锡先生对此分析道:“因陶氏本出寒门,士行(陶侃)虽立大功,而王、谢家儿不免犹以老兵视之。”最值得留意的是《世说新语》的这条记载:

袁宏始作《东征赋》,都不道陶公(陶侃)。胡奴(陶范)诱之狭室中,临以白刃,曰:“先公勋业如是,君作《东征赋》,云何相忽略?”宏窘蹙无计,便答:“我大道公,何以云无?”因诵曰:“精金百炼,在割能断。功则治人,职思靖乱。长沙之勋,为史所赞。”

但对这条文字,刘孝标为《世说新语》做注的时候引了另外一本史书《续晋阳秋》的记载:

(袁)宏为大司马(桓温)记室参军,后为《东征赋》,悉称过江诸名望。时桓温在南州,宏语众云:“我决不及桓宣城(桓温之父桓彝)。”时伏滔在温府,与宏善,苦谏之,宏笑而不答。滔密以启温,温甚忿,以宏一时文宗,又闻此赋有声,不欲令人显闻之。后游青山饮酌,既归,公命宏同载,众为危惧。行数里,问宏曰:“闻君作《东征赋》,多称先贤,何故不及家君?”宏答曰:“尊公称谓,自非下官所敢专,故未呈启,不敢显之耳。”温乃云:“君欲为何辞?”宏即答云:“风鉴散朗,或搜或引。身虽可亡,道不可陨。则宣城之节,信为允也。”温泫然而止。

显然,这两则记述极为相似,我们不必追求两者之间究竟是张冠李戴了,还是都曾发生过,桓、陶两家故事可以有这样的纠葛,透露出两家在彼时高门世族视野中彼此地位相侔。就陶渊明而言,其家族从曾祖陶侃开始,为国家勋臣,到诗人这代已然衰落,作为旧家子弟,陶渊明的自我认同或许是很以祖先为傲的,但实际环境之中则远非如此,其不受高门世族之尊重,与桓氏颇为类似。这或许是陶渊明与桓氏之间一种精神合契的基础吧。

说到家族,更进一步的关系,在陶渊明仰慕的家族人物中除曾祖陶侃外排名第二的是外祖父孟嘉。孟氏为武昌地方望族,乃当时名士,陶侃镇荆州时将自己的第十个女儿嫁给他,他们所生的第四位女儿即陶渊明的母亲孟氏。孟嘉在桓温手下做事,两人关系亲密,陶渊明为外祖父写的传记里有不少涉及,比如非常有名的逸事:“温尝问君:‘酒有何好,而卿嗜之?’君笑而答曰:‘明公但不得酒中趣尔。’又问听妓,丝不如竹,竹不如肉,答曰:‘渐近自然。’”这篇传写在陶母孟氏去世的诗人居忧期间,如前所述,正在此前后局势发生巨大变化,桓玄挥戈东下,直至最后代晋立楚;以此为背景看,曾仕于桓玄的诗人走笔书写外祖孟嘉与桓温的往事,除了显示他对自己家族与桓氏家族关系的了解和关切,有没有别的意思,真不那么好说。即便我们不做过度揣测吧,以这样的关系来看,当初陶渊明投身桓玄,至少属于一个颇为自然的选择:在诗人,桓玄是自己崇敬的外祖父的主官桓温的儿子;在桓玄,这是父亲早年一位僚属的外孙。

再次,陶渊明与桓玄之间,也不是仅有故旧亲属之类的关联,说得堂皇一些,可以说他们之间也有思想和信仰上的共同语言。陶渊明比桓玄大几岁,同代人接受了大致类似的教育,拥有类似的文化教养。陶渊明诗里说,自己是“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而桓氏家族初以儒学立身,作为幼子的桓玄甚受桓温宠爱,传统之教养可想而知,如果要举出例证,不妨看桓玄与当时庐山高僧慧远的交往。《高僧传》记载399年桓玄从江州出发攻击荆州殷仲堪之前,曾入庐山与慧远见面,当时他就佛教徒削发出家,依据《孝经》“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问难道:“不敢毁伤,何以剪削?”慧远早先也是熟读儒书、“博综六经”的,随即以《孝经》下文“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作答:“立身行道。”显然,他们之间的论辩都基于儒家经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