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无时无刻不活在禁忌与规范中,就像无处不在的栅栏,把我们圈在自由世界之外。但活得久了,规范与禁忌也成了我们生活的一部分,少了它们,也就少了许多打破禁忌的乐趣。比如,曾经有一位朋友开车带我在午夜时分进了故宫的某个小门,只觉得角楼上的兽吻在冬夜的月光下格外清冷,我们来去自如,灯火阑珊中,只有几位清洁工人懒懒地抬头看了我们一眼。好久之后我才为这事现想了一个段子:当你站在禁忌的缺口前,请作为一名艺术家存在。如果我们不是去望月的,估计已被棍棒赶了出来。所以,在禁忌前面,艺术家比革命家容易存活。
比如在大明朝做一名京官,在宵禁的长安街上通宵饮酒,且又被长官看到了,该当如何?逃之夭夭吧,那简直成了蟊贼了。视而不见吧,于情理律法上都说不通。才子崔子钟就作了一个好示范,喝酒到了五更,眼看离上班时间也不远了,干脆在长安街上踏月而行。走累了,就在距宫门不远处席地而坐。恰好这天首辅大人李东阳先生起早了点,无事可做,也去上朝了。远远看见崔子钟,就喊了声:“那边坐着的是子钟吗?”崔子钟忙起身趋至轿前,拱个揖,问道:“老师您要不也坐会儿?”李东阳说:“好啊。”便脱了朝服,免得弄脏了不好见皇帝,两人就坐地上接着喝了。直到城门上灯火都亮了,上班的人也看陆续要来了,两人才结束这次早餐会(故事本自王世贞《艺苑卮言》)。
科举制度不仅推动了阶层的流动,而且有了座师、门生之称,也使得已形成的等级间还留有把酒言欢的共同场域。蒋介石对这一套还是挺中意的,所以在他的等级系统中,一口一个“校长”称呼的,明显是嫡系。但当人们发现这种腐朽没落的“封建残余”,并一扫而尽的时候,那些漏夜为老师排队报销发票的学生,为领导陪酒的下属,也就只有发发思古之幽情的份了。
至少清朝以前的科举关系,给予读书人的自尊与自由度,并不是一丁半点,也难怪读书人骄傲得不得了。中了进士,意味着社会地位上的平步青云,即使未能取得功名,也有学术上的退留自守。再不行,还可以做隐者,《射雕英雄传》里的渔、樵、耕、读,描绘得一片诗意,令人神往吧?笔者觉得那是科举社会留下的空隙,“有所不为”的空隙,让一些人能逃出来透透气,而不是抑郁在单一的评价体系内。
但这些骄傲的读书人遇到开国君主,便往往要吃苦头。因为开国之君不但英明,而且果敢。在律法成规之外,他们有一套个人的价值体系,希望规范到所有人。洪武皇帝酷烈,永乐皇帝也不输那雷霆千钧的气势。但还是有那么一些,在森严的城楼前也要望望月的人。
江西吉水人刘子钦是永乐二年进士,他是当年的会试第二名,头年的江西乡试第一名。据《万历野获编》说,解缙本来属意刘子钦,面许他作状元,但刘竟然当仁不让,解缙就觉得他不谦虚不可爱了,反把他放在了二甲。刘子钦于是就有点“悒悒不自得”了,这种不自得,可能就成了下面这个故事的引子。
刘子钦虽说在二甲,但才学名气都在那,还是选入二十八名庶吉士之列,入阁读书,预修《永乐大典》。庶吉士二十八人的数额,有对应二十八星宿之意,其尊崇清华,可想而知。明成祖对这些精英中的精英很重视,派人去暗中观察。使者报告观察所见,说是每个人都各有所为,很是用功。唯独有一个刘子钦,喝醉了酒,捋了袖子,头枕在胳膊上,躺地上睡觉。
毕竟与魏晋风流的年代已经隔了太远,明成祖与郗鉴的取向完全不同,众人皆醒我独醉的刘子钦,没得到“东床快婿”级别的激赏,倒得了差不多量级的惩罚。永乐皇帝说:“我的书堂难道是给你睡觉的吗?”即刻命令子钦到工部作吏。吏与官的差别,可比钱锺书先生《围城》里开玩笑说的“讲师好比通房丫头,教授好比夫人”的差别大多了,后者总归有转正的可能,前者却是连可能也没有。况且后者可能有专宠的搅局,而前者却是硬生生的尊卑间的隔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