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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木明登:我做的漆器皆非原创,这一点是我最自豪的

2017-11-27 19:53:02    凤凰文化综合  参与评论()人

赤木明登

接下来我要说的事,还没有名字。

它们早已开始,很多人早已有感知,但不知该如何命名。既然无名,那么或许该命名,又或许在这个时代里,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

我的心因此左右摇摆着。如果我给它们起名,那么所有人都会觉得自己懂了,我担心的是,在“懂”的那个瞬间,所有看不见却一直确实存在着的鲜活的东西会如烟云一样散去。所以,还是不要起名字了吧。

比如和器物有关的事情。我走上做物之路,可以说是偶然,同时也是必然,然后才逐渐理解。

下面,我想说很多关于器物的事,但我想表达的并非器物本身,而是围绕于器物内外的一些散漫想法。

大约10年前,我曾以开玩笑的口气说:“我做的漆器,皆非原创,这一点是我最自豪的。”结果换来了苛刻的眼神,虽然睨视我的人不多,却并非没有。比如一些自负为“工艺家”和“艺术家”的人。我没有争论,只是微笑,渐渐地,用苛刻眼神看我的人消失了。

我做的器物,形状基本都来自古物。那些古物出于种种因缘流转到我手上,我将它们复制了,做出成百上千上万的新碗。我渐渐觉得,也许不是我在做碗,而是古碗拥有了自由意志,操纵着我的肉体,在自身繁殖。若真是如此,我欣然接受。

手中的碗虽然确实是我亲手制作,但其中不必有“我”。通过溯回到过去,我让自己消失了。小我消失后,碗就成为一个更大更深远的存在。如此做出来的器物,成为生活道具,侍奉于人们的生活,日日被使用,渐渐被磨损而去。经历磨损和丧失,它们成为了永恒。

构思创造出新技术技法的人更受尊重,在作品中张扬人性的艺术家更被关注,这是至今为止手工制作世界的主流价值观。但是如果用历史的眼光看,“现在”不过是一段短小插曲。我认为,在传统的世界里,个人的作品并不是什么重要的存在。

我们每个人都在寻找并不存在的“自我”,同时试图主张自我,想借此相信“自我”是存在的。这样太累,现今时代里,何不轻松一点。

这本书写的是2007年到2011年间发生在我身边的小事。

几年里世界发生了剧变。变化的不仅是政治、经济和自然环境,而且是更根本的东西。夸张点说也许晦涩难懂,那就是人的活法、对如何生活的困惑等意识正在发生流动。走到死路上的政治和停滞不前的经济确实令人烦恼,但根本性的变化,而且是朝好的方面发生的变化,正在日常的消失中崭露头角。现在,我从这些变化中看到了希望。一个新时代正在开始。

现在我能做的,只有一件事。

那就是从今以后一直将漆做下去。最近很少一边听音乐一边干活了,广播也很少听,也不闲聊了。我闭口不言,但一直在对话,在和我内心的某样东西对话。我愿意通过对话,安静地降落到自己心底的最深处。

风景中见风景

我第一次近距离看到松田正平先生的画作,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也是在山口县,周南市。

那是一幅很大的油彩画,挂在“画廊绽景花”主人私宅的墙上,淡淡的蓝色和粉色色调描绘出风和日丽的濑户内海风景,笔触肌理之美,难以言喻。

站在画前,我想起了我心中的大海,那是我在故乡冈山县看到的濑户内海,没有风浪,一片宁静。在那样的海岸风景中,我看到了自己。我坐在岸边高崖上,任海风吹过面颊,久久地眺望大海,天气晴朗,让人身心爽快,只如此置身于海岸,心里便满溢着幸福感。我看着画,心中展开着一面大海,海边有另一个我。风景里的我心中充满着风景,慢慢地,我与海的界线消失了,究竟是人在风景里,还是大海在人心中,我也分辨不清了。松田先生的画便是有着如此的魅力。看到这幅画的那一刻,我身体里有一种感觉忽然苏醒了。

定居轮岛的第6年,

在结束了轮岛漆器学徒为期4年的上底漆活计,

又做了1年的无薪报恩工作后,

这一年春天,我出师独立了。这6年里,我反复问自己,

究竟为什么来到轮岛,为什么选择漆艺?

说实话,当初来到轮岛,全凭一股直觉,

我心里并没有明确答案。

之后花了很长时间我才想清楚,

那就是,为了全心全意地做自己,做好自己,就这么简单。

说来也许前后矛盾,对我来说,做东西,就是想尽方法让“自己”消失,

让被执念束缚的小我消失殆尽。

消除小我后,进入无心状态,

或者说,进入毫无人为造作之心的境界后,

美才会翩然而至。

有时我坐在微暗的房间里,从清晨开始默默工作,

一遍遍重复着单调工序,

黄昏将至时,猛然从工作中醒过神来,

会被一种幸福感压倒,几近落泪。

我想,这种工作如果能一直做下去,该有多好。

这是我在1994年第一次举办个人作品展时,写在宣传画页上的话。

松田正平《周防滩》1982年│油彩、帆布│33.1厘米×45.8厘米

用自己的手,加工自然,做出器物。自己、自我、自身,无论用哪种称呼——这些在工作时消失不见的感觉,在看着松田先生的画时苏醒了。自那之后,每当我看到松田正平先生的画作,都有同样感受,心旷神怡。

在绘画的世界里,松田先生地位怎样,被如何评价,我都不感兴趣。我只是觉得,这样一位默默作画,进入无我境界的世外高人,竟同时充满着市井人情味儿。对我这样的无名后辈来说,他是人生前辈,能和他活在同一个时代,我无比欣喜。正平先生就是我心目中理想的手艺人,他的绘画生涯,和我憧憬的做物态度非常接近,令人倍感亲切。

上野不忍池沿岸的小街上,有一家卖黄杨木梳的店。

关东大地震引发的火灾没有延烧到那一带,所以那里还残存着江户和明治时代的旧模样,到了夏天,牵牛花攀附缠绕,遍地开放。

昭和七年至八年间(1932―1933),做黄杨木梳的老工匠对背着绘画工具箱的学生说了这么一番话:

“直到我干到现在这把年纪,才慢慢不再有顾客挑刺儿了。”“我干这行已经50年了啦。”

当时我觉得,自己从学校毕业,花个四五年时间就能以画画谋生,老工匠说的只是手艺人世界里的事,和我无关,所以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如今回望自己在那之后的经历,真是一身冷汗不堪回首。50年早已过去,我依旧手艺不精,依旧在迷路,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作品。

——《松田正平画文集·随风》

唉,松田先生太谦虚了,他早已是一位功成名就的,不,应该说他早已是一位好手艺人,好得很有味道。这也是我的人生目标,虽然现在距离尚远。看着松田先生的画,我常常鼓励自己:要再加把劲儿!

无名的道路/(日)赤木明登著/蕾克译/浦睿文化·湖南美术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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