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民俗学家柳田国男(1875-1962)说,他小时候曾在城市的角落里挖出过古钱币,在那一瞬间,他看到白日天空中出现了数十颗星星,有只稗鸟在空中啼鸣而过。而当他向小伙伴转述这段美丽而悚然的经历时,却似乎理所当然地受到了嘲笑。柳田的记忆因此由笃定变得迟疑,却也更加觉得不甘。童年之后,就很难发生什么新鲜事了——终其一生,柳田将怪异之事作为学术对象加以研究,或许也是在锚定着被质疑的记忆吧。
柳田取得的成就有目共睹:由他所整理和发扬的日本民俗学,是妖异浪漫的“传统”日本向崭新的现代世界过渡的一架桥梁;它把怪谈当作一种可解释的现象来研究,但态度和结论却经常暧昧不清。它在异态与常态之间的激烈辩证,也影响了晚清以来的中国学人,比如章太炎,比如周作人,比如蔡元培。他们在生命的不同时段都打量过民俗、宗教和怪谈,却不能完全说是用启蒙的姿态和科学的眼光:那个时代的特征是“过渡”,这一点,跟怪谈本身的性质极为相近。
在异态与常态之间转化、切换的方法和认识,在“怪力乱神”的传统社会极为普遍,它广泛地分布在世界各地的民俗生态之中。1981年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卡内蒂在他独特的人类学著作《群众与权力》中,大量地搜集和引用非洲、拉丁美洲的民间习俗,并为此设置了一个范畴——“转化”。比如他描述这些地区民俗中狩猎者和猎物在追捕和逃亡过程中变化各种姿态,与我们最熟悉的亚洲故事里,二郎神追捕孙悟空时发生的神通竞赛竟如出一辙。在这些族群的认知里,“转化”,是生命中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的,食物如何转化成食用者,生者如何转化成死者,死者又如何以另一种姿态延续在活人的生命中,这些过去的时代遗留下来的世界观和认识论,经过了现代人的整理和剪辑,造就了中文学者所熟知的“魔幻现实主义”——一个曾经使莫言等当代中国小说家“心水”万分的文学流派。这个流派最有代表性的思想就是转化。危地马拉作家阿斯图里亚斯的长篇小说《玉米人》就是如此:小说中的人会化成玉米,玉米也会转化成人。重要的是,对于此类奇观,当地人似乎视之为常态,而非虚构或想象。
尽管这种打破界限、在异与常之间游移不定的观念和习俗遍布世界,对之凿凿经营、乃至形成某种国民美学的,或仍以日本为最。“辻(意为十字路口)”,这个近年来开始广为人知的日造汉字,就颇能说明这一点。它要表达的是,阴阳、明暗、生死、梦与现实,是一条不断移动的光谱,只要改变色差、调一下亮度,就从此岸滑向了彼端。《源氏物语》里有“梦浮桥”,动画《虫师》则创造了一种名为“梦野间”的虫,在人酣睡的枕边铺设了分叉的小径,模糊了梦与现实的差异。当代作家梨木香步被誉为天才之作的《家守绮谭》,亦是“辻”美学的代表。它以四季的花朵为章节名,铺展出清淡而美好的现代怪谈。出了意外而去世的朋友,偶尔会从风景画挂轴上划着船来到“我”身边,跟活着的时候没什么区别;只不过他来的时候,挂轴中的景物有了轻微的变化,原本静立水边的白鹭,摆出一副仓惶逃开的样子。朋友提醒“我”这个穷书生,院子里的百日红暗恋“我”。“我”表示,这是第一次被树暗恋,朋友却不耐烦道:树不树的不重要,关键是第一次被暗恋吧。
——如是的简要复述无法传达这些故事原本的妙处:它们妙在换气的刹那,妙在情节起承转合的呼吸和间隙,以及怪事的似有若无。那花朵并未变美女,只是听“我”读到它喜欢的书,叶子的倾斜度有所不同罢了。一首和歌里的句子,或许能帮我们感受一下那故事的节拍:“鬼魂一般,婴儿一般。日本的三弦。松一下,紧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