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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寅恪:身处困境 当可镇定从容

2016-11-17 15:12:00    北京青年报  参与评论()人

 陈寅恪

陈寅恪

陈寅恪全家福

陈寅恪全家福

金陵女子文理学院

金陵女子文理学院

◎岱峻

1945年9月3日,代表战胜国赴日参加受降的军事委员会军令部长、二级陆军上将徐永昌在东京附近寓所休息,没有与扈从一道去东京城看稀奇。而之前一天,他参与并见证了那一幕:上午十时三十分,在日本东京湾美国战列舰“密苏里”号上,按照同盟国代表、盟军最高统帅上将麦克阿瑟的命令,日本新任外相重光葵代表日本天皇和政府,陆军参谋总长梅津美治郎代表帝国大本营在投降书上签字。随后,接受投降的麦克阿瑟将军及美国代表尼米兹海军上将签完字后,他作为中国的代表是第三位,接下来是英国代表福莱塞海军上将,苏联代表杰列维亚科中将,以及澳、加、法、荷、新西兰等国代表依次签字。彼时,近千架美军飞机编队呼啸掠过密苏里号上空,像无数的利剑直插云天。

作为战败国的国民该是什么状态?徐永昌在9月3日的日记中写道:

见日本警察守岗如常,民众静肃,各报登载亦毫不隐饰直认降伏。(不实在无纪律之国民,将来困苦必较日本为大。)盟方对日若无一具体严密管制方法则日人之兴可计日而待。六时诸人游罢归寓,叙述东京被炸较横滨为轻,约仅十之三、四。火车、电车依然照常,间犹得见学生女郎坐自行车面色红润并不憔悴。

这个战败民族面临灾难的态度,令徐将军内心戒惕。当天晚饭,他不近人情地制止随员“王参谋要李处长等大饮,且谓此真痛饮黄龙云云”,叹息“诸人不悟,忧难之将临”。

同样身处残酷战争中,中国的社会名流以及各界民众们亦并非一味消沉,坚毅沉静者有之,淡然乐观者有之,或可为山河破碎中的一点微光。

流亡学生之静

让陈寅恪找到了“稍安处”

1943年,史学家陈寅恪与夫人唐筼带着三个女儿,一路西迁。陈先生本来准备应英国之邀前往牛津大学讲学,因太平洋战争爆发,海路阻塞,只得滞留香港,逃出沦陷区后,经广西、重庆,一路踉跄,来到成都,受聘于燕京大学。目睹五所教会大学荟萃的华西坝上香车宝马,轻歌曼舞,陈寅恪写下《咏成都华西坝》一诗,讽刺坝上弥漫的绮靡之风。

浅草方场广陌通,小渠高柳思无穷。

雷奔乍过浮香雾,电笑微闻送远风,

酒醉不妨胡舞乱,花羞翻讶汉妆红。

谁知万国同欢地,却在山河破碎中。

按道理,陈寅恪既然不能赴英国讲学,就该到自己所服务的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流寓的李庄,或西南联大所在的昆明。就此疑问,笔者请教过陈寅恪的长女陈流求老师,“老先生在给友人的信中谈道‘看来碍于人情,李庄是非去不可了’,为何最后既没有去昆明也没去李庄而是到了成都?”陈流求以为,当时父亲是在选择“山河破碎中”的稍安处。

陈寅恪在华西坝一年多,那是另一个漫长故事,结尾却已昭然,正是那些“名媛”“羞花”,帮助目盲后的陈寅恪及其一家,度过最为阴冷幽暗的日子。陈流求曾向笔者讲述: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本人封闭燕京大学,有燕大的同学转学到辅仁大学。大部分师生不愿当亡国奴,从沦陷区千里迢迢逃难到大后方,铁路、公路、水路、山路,什么苦都经历过。流亡老师,流亡学生,彼此有一种特殊的感情。父亲住院,后来失明,照顾父亲的组织者是石泉先生(刘适,燕京大学历史研究生,现为武汉大学教授)。女同学照顾白天,男同学照顾晚上,我就送些家里做的汤汤水水。过春节,妈妈也把那些流亡的哥哥姐姐叫到家里来,包饺子。

陈寅恪曾当面向校长梅贻宝表达,“未料你们教会学校,倒还师道有存。”此语让几十年后漂流海外的梅贻宝一直沾沾自喜,“至今认为能请动陈公来成都燕京大学讲学,是一杰作,而能得陈公这样一语评鉴,更是我从事大学教育五十年的最高奖饰。”

金陵女子文理学院之静

使MissPosture评选在战乱中仍照常举办

如果陈寅恪《咏成都华西坝》诗只是印象大略,词人沈祖棻所填词《虞美人》却是具体而微:

东庠西序诸少年,飞毂穿驰道。广场比赛约同来,试看此回姿势最谁佳?

酒楼歌榭消长夜,休日还多暇。文书针线尽休攻,祗恨鲜卑学语未能工。

其夫程千帆笺注:“当时成都有西人主办之教会大学五所,其四所在华西坝。学生习于西俗,虽在国难深重之际,诸女生犹每年进行姿势比赛,优者为姿势皇后。至于荒嬉学业,崇拜欧美,以能操外语为荣者,滔滔皆是,故词云尔……”

那时从外地迁来坝上的教会大学师生与国人同仇敌忾,经历过战乱流浪,参加了战时救护,组织过社会救助……但也有为人不解的校园文化。金陵女子文理学院新生入学,每人即有一张健康卡,记载该生是否有体态、姿势等缺陷需要矫正,是否因体弱或体重不达标而需要上和缓体操或增加营养。学生李明珍、张素方曾回忆:

每一学年,有一周称为“Postureweek”。全校同学在走路、行动等方面都要经过一定的训练。周末,同学们排成长队,在大草坪上走,一面有音乐伴奏,一面有体育老师对经过的队伍中的每一人检查、记录,认为合格就可通过,并予以公布。这样,大家随时随地注意自己和别人的姿势是否正确,从而达到强健身体的目的。

(金女大)每年还举行一次MissPosture评

选,由陈莲采老师主持。通过这项评选活动,激励同学们随时随地注意保持坐姿、立姿和行姿端正。在1939年的评选中,我被列入MissPosture队伍,同时当选的还有杨瑞如、张淑疆等同学。多年来,我牢记这项评选活动的规范,如走路时注意挺胸收腹等。

每年的5月1日,是教会大学女生一年一度的五月花柱舞会。这个从西方传来的节日,意在庆祝百花盛开的春之烂漫。这天,女生们穿着华服,在操场上围着五月花柱翩翩起舞,选出“五月皇后”。

当一切都成过往,回首当年办学却令人明目发聩。金陵女子文理学院从1915年首次招生到1951年裁并,36年来培养女生999人,被誉为“999朵玫瑰”,大都活得光辉灿烂。内有专家学者胡秀英(植物分类学家、美国哈佛大学终身教授)、沈韫芬(原生动物学专家、中科院水生生物研究所研究员、中科院院士)、刘恩兰(地理学家、海洋学专家)、鲁桂珍(李约瑟夫人、科学巨著《中国科学技术史》合作者)、曾弥白(细胞生物学专家、中科院重大科技成果一等奖获得者)、熊菊贞(美国病毒学会创始人、耶鲁大学教授、耶鲁附属医院病毒实验室主任)等,社会活动家徐亦蓁、严彩韵、邓裕志、谢纬鹏等,女将军彭洪福、皇甫玉珊、钟玉征等,女教育家赵钧鸿、史慧中,音乐指挥家郑小瑛、花腔女高音歌唱家孙家馨等。

金女大学生曾星华曾在一篇文章中针对那些对母校的种种责难,为之辩驳:

饱受战争创伤,历尽生活磨难的中国人,懂得国难期间必须万事从简。然而,从简不等于办学可以马虎草率。金陵女大哪怕失去了战前办学的优越条件,却始终保持着自己独特的办学传统……

每年五月,全校照例要举行一次“五月竿会”(MayPoleDance),草地中央竖起一根彩带飘舞的杆子,选举“五月皇后”,高年级学生还会带头绕杆跳起宫廷华尔兹舞。这种“场面”,出现在山河半壁,生灵涂炭,敌机肆虐轰炸的后方高校中,也许会使许多人疑惑不解。但其道理正如今天许多人不明白为什么在九十年代国家繁荣昌盛的大好形势下,还向学生进行艰苦朴素的教育一样。远见卓识的教育家认为,四周越是惊涛骇浪,越要坚定乐观;国家越是歌舞升平,越应具有居安思危的忧患意识。

外语系教授朱光潜之静

启发了学生齐邦媛对济慈的新感悟

战时在四川乐山就读武汉大学外文系的齐邦媛,晚年在自传体小说《巨流河》中即写过类似经历:

1944年初,日寇窜犯贵州独山,威逼重庆,震动朝野。一天,迁到乐山的武汉大学校长王星拱急召全校师生在文庙前开会,宣布:日军可能来犯,教育部下令各校在紧急时撤退。指定武大由嘉定师管区司令部保护,在必要时撤入大凉山区的“雷马屏峨”。次日上课,全校只一个老师和一个学生。齐邦媛回忆外语系教授朱光潜,对眼前处境恍若无知,只字不提。一打开书本即进入英国诗人济慈的诗歌讲授。他说,读过雪莱的《云雀之歌》再读《夜莺颂》,可以看到浪漫时期的两种面貌。诗人坐在花果树丛,“在黯黑的浓郁芳香中倾听,在夜莺倾泻心灵欢欣的歌声中,迎向富足的死亡,化为草泥。”环顾战争中的混乱和死亡,诗人以铿锵有致的声音召唤人们维持生命的秩序和尊严。齐邦媛对济慈的诗产生了心灵应和,她坚信:“没有内在的平静,就没有外在的宁谧。”

学者作家杨绛先生说:“到最后发现,人生最妙曼的风景,竟是内心的淡定与从容。我们曾如此期盼外界的认可,到最后才知道,世界是自己的,与他人毫无关系……”

曾国藩家书有句,“予定刚日读经,柔日读史之法。”据说,哲学家冯友兰送过友人一副对联,联文却是:“西学为体中学为用,刚日读史柔日读经”。反弹琵琶也就是道家所讲,“反者道之动”,既包括相辅相成,也包括相反相成,善驭者还得观风察势。

(责任编辑:刘畅 CC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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