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曾经是个好词。好词是不能反对的,也没人反对。当“改革”还是个嫩芽时,我们曾天真地以为,贪腐的存在是因为“改革”不彻底,但当如此之多的蛀虫不断以“改革”的名义侵蚀国家,甚至把“改革”当贪腐的别名时,这个词已不再神圣。
现在,盖房修路,领导最上心,口号是“大拆促大建,大建促大变”。有一回,中文系通知我,要我参加学校的规划会。我说,好,那我就去听听吧。我听到什么了?有人说,某些楼年头太久,早就应该拆;有人说,某些楼楼龄太短,想拆不能拆;有人说,没关系,我可以从国外买一种涂料,把这些难看的楼重新捯饬一下。至于盖什么,这馆那院,各家有各家的建议,就算把未名湖填了,也未必摆得开、搁得下。还有,北大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成为很多计划的障碍。有人说,凭什么动不动就搬文物法,哪有那么多文物……他们七嘴八舌,难以归纳。但有件事我明白了,北大太小,一斤瓶子装不下二斤醋。
最近,北大人文学苑落成,文史哲三系从静园二院、五院、六院搬出,每个老师终于有了自己的办公室。但房子盖好,怎么分配,拖了很长时间,这是为什么?我听几位系领导说,有个海外请来的国际大师发话了,他的研究院,一个楼不够用,一定要占这个人文学苑的中心,如果学校非让咱们把房子让出来,那咱们就争取把静园的老院子保下来。
他们说的国际大师,负责文明对话,志在重张儒学,建立世界宗教。我记得,他刚到北大,有人负责召集,让我们跟他讨论一个重要问题。什么重要问题呀?他说,他要把哈佛燕京学社的资金投到北大,你们最好讨论一下,咱们是叫哈佛北大燕京学社好呀,还是叫北大哈佛燕京学社好。就这么个问题,他要讨论一整天,大家受不了,中午就散了。后来学校给我发信,要我配合他的研究。我当然不配合啦。
当时谁也不知道校领导拿静园派何用场,现在才明白,草坪和草坪旁边的六个院子是用来建燕京学堂,北大校中校,中国学校里的洋学堂,打造“国际一流”的实验田。这组建筑,不当不正,恰好选在北大的心脏地带,好像在天安门广场盖白宫,引来骂声一片。
我是1985年调进北大,明年9月满三十年。这么多年,我目睹了北大的千变万化:从没钱到有钱,从创收自救到钱多得不知道该怎么花,可把领导和群众都忙坏了。
这些年,我们都已充分领教,资本的力量有多大,江河横溢,人或为鱼鳖。我真希望有人能把这三十年好好写一下,让历史说话,见证一下中国的改革在中国的高校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中国教改方案的设计者,他们的改革理念到底是什么,知识分子都扮演什么角色。
大家可能都还记得《儒林外史》的开头吧。王冕对洪武年间礼部议定的八股取士之法怎么说?他说,“这个法却定的不好!将来读书人既有此一条荣身之路,把那文行出处都看得轻了。”小说描写,时当初夏,天色渐晚,皓月当空,水银泻地,王冕望着满天星斗,拿手一指,“你看,贯索犯文昌,一代文人有厄。”话犹未了,狂风大作,风声略定,但见一百几十颗星星往东南坠。王冕说,“天可怜见,降下这一伙星君去维持文运,我们是不及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