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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震云:俺村、中国和欧洲(2)

2016-03-24 10:15:59  人民文学 刘震云    参与评论()人

东西方文化的差异,看似潜藏在生活的方方面面,但从根本论,还是因为世界观和方法论的不同,东西方哲学的不同。一个根本的例证是,东方人看世界,是从一般到特殊,从整体到个体;西方人看世界,恰恰是从特殊到一般,从个体到整体。譬如讲,我从小长大的村庄,用中文来表述,就是:中国河南省延津县王楼乡老庄村,而用英语、法语、德语等在信封上的表述是:老庄村王楼乡延津县河南省中国。两者的表述,是截然相反的。不要小看这个差别,证明在两者的目光里,相互已经把对方的世界颠覆了。二〇〇九年夏天,我在欧洲住过两个月。九月份的时候,我来到杜塞尔多夫。杜塞尔多夫临着莱茵河。这天傍晚,我和杜塞尔多夫的朋友麦润在莱茵河畔散步,我顺口问了一句:“莱茵河的河水有多深?”麦润马上显得非常紧张,皱着眉头想了半天说:“你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我有些不解:“为什么?”她说:“因为,莱茵河水的深度,春天跟夏天不一样,秋天跟冬天也不一样。”我听后哭笑不得。这不是对一条河的判断,而是东西方文化的不同,哲学的不同。如果是在我们中国河南省延津县王楼乡老庄村,你随便问一个村人,村边河水的深度,他都会马上给你答出来。他不会考虑春夏秋冬,他关心和想到的,就是当下河水的深度。如果他不知道精确的深度,也会说:“大概两米吧。”或者:“大概两三米吧。”知道这种差别,我就不再难为麦润,不再追究莱茵河水的深度。第二天傍晚,我和麦润又见面了,麦润问我:“今天过得怎么样?”我用麦润的逻辑,回答了麦润:“你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因为我今天过得早晨跟中午不一样,中午跟晚上又不一样。”麦润弯着腰笑了。

说到文学,我十分理解亚洲当前存在的焦虑:克服以欧洲为中心的文学。但我要非常遗憾地说,单说到文学,起码在中国,从来没有以欧洲为中心过。从时间上讲,西洋文学来到中国,比洋灯洋布洋车和洋皂晚多了,比西方的宗教也晚多了。日常用品和宗教,从十九世纪中叶,就随着洋枪洋炮大踏步地涌入中国,而西洋文学来中国走亲戚,却是二十世纪初的事。二十世纪初叶,中国爆发了“五四运动”和“新文化运动”,才给外域文化和文学在中国的插脚,提供了方寸之地。但是,当时能走到中国来的欧洲文学,并不是同时代的欧洲文学,而是文艺复兴时期的老古董和老人家,如但丁、拉伯雷、塞万提斯、莎士比亚等。文化和文学的相互交会,总会有一个时间差。但是,这些人对中国文化的影响,也很快被东洋鬼子也就是日本人对中国的入侵给打破了。当一个民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文化和文学的功能就会脱离文化和文学本身,而转到社会和民族的层面。那时在中国最流行的文学是“抗战文学”,也就是描写中国人抵抗日本人那场战争的文学。中国现在的国歌,“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就是那时文化和艺术的集中体现。于是,西洋文学的幽灵,仅仅在中国停留了片刻,就被东洋鬼子的枪声给赶回了老家。接着是新中国的成立。新中国成立后,中国提倡的是革命文学。应该说,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到六十年代,欧洲文学对中国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不过这时的欧洲文学,指的不是以英、法、德、意为中心的欧洲,而是当时社会主义阵营的领头羊前苏联。中国人家喻户晓的苏联作家的名字是高尔基、马雅可夫斯基、奥斯特洛夫斯基。直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中国开始改革开放,中国的大街上,开始跑欧洲的汽车;中国的家庭里,开始有欧洲生产的电视和电冰箱;欧洲文学和欧洲的作家,才随着这些汽车和电冰箱来到了中国。中国读书的人,开始知道萨特、加缪、普鲁斯特……但是,这些欧洲作家在中国的时运也不济,因为美国文化,如豺狼虎豹一样,也紧跟着来到了中国。他们的步伐,可比欧洲文化和欧洲作家快多了。因为他们的文化大多是商品,于是很快像汽车和电冰箱一样,全面占领了中国的文化市场。如今二三十岁的中国人,如果他生长在城市,他从小吃的肯定是肯德基和麦当劳,电视里看的是NBA,电影院里看的是好莱坞大片。如同上世纪初,洋车洋皂来到我们村一样,这一代是吃美国物质和文化的奶长大的。欧洲文化和文学,跟他们几乎没有交叉过。欧洲文化和文学,仅仅生存在大学的图书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