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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茧》:真实的情感永远在因果律之外(2)

2016-05-03 09:06:26  北京青年报    参与评论()人

几个医科大学附小的底层孩子,在校园和家属区里弃儿一般地四处探险,他们找到了一处安静的乐园,一处被高墙围住的废弃水塔,里面存放着供解剖课和实验用的尸体,以及各种泡在福尔马林溶液中的器官,一箱箱的头盖骨。他们并不恐惧,因为对死亡的恐惧是一种成人情感,对小孩子来讲,万物有灵且平等,他们还没有太多的分别心,遂将死人也只视作万物中的一员。他们迷恋死人塔,只因为这里没有呵斥他们的大人,可以供他们自由地做活人的游戏,并且自由地观看这个活人的世界,仿佛在它的边缘,“在房檐上坐成一排,荡着脚”。

我觉得,这是《茧》里面最值得回味的几个场景之一。它早于那些命运的或情节的丝线将主人公缠绕之前,是他们生命硬壳中最柔弱的部分。柔弱,敏感,知晓一切,却无所畏惧,像海的女儿,随时准备赤足奔向自己的命运。

她写李佳栖生活在一个无爱家庭中的感受,这个小女孩不是去恨那个不爱母亲和家庭的父亲,相反,佳栖怨恨和自己朝夕相处的母亲,因为觉得是母亲影响了父亲对自己的爱。这个坐在房顶上许愿说要“好多好多爱”的小女生,她要的,只是所有无法得到的爱。

然而,意外的是,这种看似冷酷自私的可怕情感,却依旧是可以动人的。甚至,它构成了这部情节繁复的小说中最为动人的篇章,有关一个小女孩对于父亲无望却坚定的爱。哪怕他离婚,抛妻弃女;哪怕他酗酒,变得昏聩颓废;哪怕他死去。

一个熟悉的人忽然变得陌生起来,这令我感到很恐惧,然而让我觉得奇妙而温暖的是,我发现自己并没有因此而停止爱他。纵使他已经不再是我所爱的样子,变得面目全非,爱却没有消失,甚至没有丝毫的减损。爱是像岩石一样坚固的东西,它令我觉得很骄傲。那么恒久的爱,一定不会是毫无用处的。所以我相信我总能为爸爸做点什么。

或许,李佳栖的父亲,才是《茧》最深沉隐秘的内核。张悦然曾经写过一篇名为《父亲》的文章,她说她最初的一些小说,都是写给父亲的,但一直也还没有彻底地清算那种爱的缺陷,“他待我的好,是参差不齐的好,在童年和少女时代,留下太多空白的罅隙。这些罅隙无限延展,被我紧紧捏在手中,作为罪证,等待一个合适的时间,在他的面前一一抖搂”。有可能,《茧》就在下意识中完成了这样的抖搂。作者淋漓尽致地写出了一个小女孩全部的爱和黑暗,这种爱和黑暗在佳栖离家出走追随父亲去北京的时刻达致高潮,四个在爱中各自狂乱的人,佳栖、她父亲,父亲的爱人,父亲爱人的母亲,被命运集中在一个小房间内,这几乎是一个舞台剧的场景,张悦然在这里展现出她很强的场景掌控能力,纷而不乱,像一场在冷静书写中复活的梦魇。

佳栖父亲随后在混乱中遭遇车祸身亡,为这场爱的追逐暂且画上休止符。佳栖听到消息,躺在异乡的床上一动不动。

噩耗就如同新降的雪,落在我周围,还很蓬松,还没有渗出森森的寒气。我生怕一动就会碰到它,将它压实。

佳栖随后做了一个梦,梦见她爸爸那一年夏天傍晚领她去认以后上小学的路。最后,他对佳栖说,“路都认识了吧,以后你就要自己走了”。

这是全然不对等的、令人悲伤的爱。从结果来讲,它也许是虚无的,这似乎也是作者的态度,在为这部小说撰写的创作谈中张悦然说,“在寻找父亲的故事的过程中,李佳栖交付了自己全部的热情,但它却无法兑换成任何实质性的爱的经验。因为她的对象是虚空的,不存在的。把爱放在这样一个对象身上,当然是安全的,因为不会有分离和背叛,但它同时也不会得到慰藉和温暖。即便如此,她宁可围在亡灵的篝火旁取暖,也不愿意回到热闹的现实中来。父辈的历史如同五光十色的好莱坞片场,她是一个在场外绕圈的无名演员,渴望自己能挤进去,在其中扮演一个角色。而在自己的生活里,她倒像个旁观者,缺乏参与的热情,被真挚的爱情包围,却毫无觉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