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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雨》:田园已废,再无牧歌(2)

2016-05-09 02:20:45  新京报    参与评论()人

与许多其他经典小说一样,《黄雨》也有一个不同寻常的、独具匠心的开头。哀涅野山村的最后一位居民安德烈斯·索萨斯在他生命的最后一晚展开想象,描绘他死后有一群人从邻村赶来发现他的尸体的情景。在将来时的时态中,我们随着那队人马的视线一步步走近这为“铺天盖地的寂静”所笼罩、“找不到任何生命迹象”的荒村。哀涅野的轮廓、哀涅野的概貌,已经在这种犹如恐怖电影中预示不祥之事即将发生的氛围中呈现在读者眼前。当他们最终找到“我”时,那一具形象实在令人印象深刻:“我和衣躺在床上,双眼直勾勾盯着众人,身上满是苔藓和鸟儿的啄痕。”所有的恐惧,所有的孤独,沉闷难熬的漫长岁月,全都凝聚在这样一个惨死者身上。

接下来,叙事时间调头回溯,老人在悲情中追忆往昔。他回忆起如何在一个清冷的早晨发现自己的妻子自缢而死、他如何为亡妻埋葬遗物、他的两个儿子是怎样一去不回的、邻居们是怎样一个个背井离乡或是撒手人寰的……他见证了他的家族世代生活的乡村的解体,也目睹了自己的家庭一步步走向空巢的悲剧,长年因亲人离去而积聚的悲伤变成了绝望,心房的门扉慢慢冰封闭合。

当他在生命的最后岁月里独自面对自己时,只有靠回忆过去来打发时间。有时候,他忆起的说不清是真实的过去,还是梦境,还是回忆本身——回忆的回忆。有时候,他怀疑自己早已死去,因而此后至今的所有经历无非是回忆消散前的永恒回音。他能听到多年前早夭的女儿在尘封多年的房间里发出的响声,亡妻与亡母的身影时时来陪伴他,这在我们看来与其说是超自然现象,不如说是老人在回忆中体验到的幻觉。

在这样的脑功能的紊乱中,时间的流逝在他那里也没有意义了:“我曾一度抗拒衰老,后来却再也不曾为衰老而愁苦。我也再没想起过厨房墙上那只被遗忘的无用的老挂钟。突然之间,时间与回忆浑为一体,而其他一切——房屋、村庄、天空、山峦——都已不复存在,都无非是远去回忆的一部分而已。”

这样的感受,与故事所描绘的哀涅野的荒凉图景是一致的:废弃的山村,不是在无尽的风雨中,就是在白雪覆盖下,除了房屋的废墟,找不到任何视觉焦点,一切都浑为一体,仿佛印象派画家所展现的图景。在作者笔下,作为题眼的“黄雨”犹具有一种印象派的意味。象征着时间流逝,以及衰老、死亡、腐朽的黄色秋雨,“一天天淹没了我的记忆,将我的目光染成昏黄”。接下来,“我周围的一切都已被染成昏黄,似乎双眼无非是周遭风景的再现,而风景,只是我自身的倒影”。在走向生与死的边界时,“我”的意识已经模糊,映入眼帘的只有黄色的幻象:“秸秆一样的黄色,或是暴雨将至的午后的黄色,又或是梦魇中闪电的颜色”。到了最后,“我”自己的影子也成了黄色。死亡的黄色阴影吞噬了整个荒村,也最终吞噬了村中的最后一个活着的人。

另一个“堂吉诃德”

疯狂 搏斗 坚守

安德烈斯·索萨斯孤独终老的命运令人唏嘘,然而从另一个角度看,他不也是一个奋战到底的英雄吗?作者为他保留了足够的尊严。他不肯离开村庄,只为守住祖辈“含辛茹苦建起来的这个家”,与孤独、恐惧和死亡展开了一场漫长的战役。

在这场注定以悲剧性的结局收尾的战役中,他曾被毒蛇咬伤,一个人咬紧牙关挺过了蔓延至全身的蛇毒的侵袭,硬是从死亡的边缘爬了回来;大雪封山的时节,他靠着家中仅剩的一点土豆和核桃挨过了足足两个月,又实现了一次生存的奇迹;在最后的一点生存的希望尽失后,他亲手击毙了陪伴自己多年的小狗,然后挖好自己的墓坑,穿戴整齐,安卧在床上等待死神降临。“我从没怕过他”,这句话在最后的文段中反复出现,仿佛是老人在死神面前、在面对他生命中的最后一个对手时展示自己的英雄气概。

他的执著,那股在现代人眼中难以理解的“疯劲”,不能不让我们联想到堂吉诃德。试想他抛弃坚守多年的家园、忘掉自己与家人最终合葬一处的谦卑理想呢?可以预见的是,老农安德烈斯·索萨斯会在令人眩晕的城市里无所适从。他的身份,已经与他脚下的土地紧紧维系在一起,一旦离开了那片埋葬着他的亲人、他的所有记忆的土地,他就会认不清自己是谁。他宁愿与自己的记忆以及自己记忆的幽灵们长久地留在破败家园里,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故事到最后又回到了起点,并向前推进——他们不会为“我”停留多时,只会把“我”草草掩埋,然后趁着天黑之前搜刮一番荒村里可以顺走的东西,打道回府,由此为哀涅野的寿终正寝画上句号。小说末尾有人画十字祈祷的图景,透出几许宗教救赎的意味,仿佛亡灵得到超度,读者可以掩卷忘掉这哀伤的一切,走向绚烂多彩的明天。田园已废,留下一曲意味深长的挽歌。

□张伟劼

(责任编辑:刘畅 CC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