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文化 > 读书 > 书评 > 正文

《幽幽柏树影》:拿什么来拯救一个孤独的人(2)

2016-05-16 09:53:59  北京青年报    参与评论()人

好友阿尔弗雷多的早逝,成为佩德罗人生中挥之不去的阴影。“生活就是不断失去。”他更坚定了这样的信念。他不想与任何人保持亲密持久的关系,因为总归“两个人中的一个会亲手埋葬另一个”。他对物质生活也没有什么期盼和追求,因为他早早地悟到,一切物质都有存在的期限,都终会消解于无形。成年之后,佩德罗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海员的职业,这正符合他的与世隔绝的志向:不断地变换自己所在的方位、逃避一切稳定的人际关系。终日面对茫茫大海,无异于继续在中世纪的城墙内孤独冥思。世界的日新月异与他绝缘,战争的灾难只是让他更厌倦于尘世、更憎恶一切在目睹生灵涂炭之后继续浑噩于世的苟活之人。

在我们看来,阿尔弗雷多是被童年的教育和悲剧性的人生体验完全毁掉了。然而,放在民族文化的背景上看,这样的人生观、世界观却正是符合西班牙天主教思想传统的,是与西班牙哲学家乌纳穆诺的存在主义思想相呼应的。人生的最重要的问题,对于一些人来说是得到权力或是财富,对于另一些人来说是延续家族血脉,而对于一个天主徒来说,则是个人的救赎。人活在世上,面对有限的尘世之生以及不可知的身后,必然感到生命是一出悲剧,是幻梦,是荒诞,是永恒的矛盾。人应当认识到,生命中的种种令己眷恋之物都是幻相,从而摆脱世俗的羁绊,笃信上帝,平静地渡过有限之生,获得救赎。

当一个名叫“简”的可爱的美国女郎出现在故事的下半部时,我们以为,美好的爱情会把佩德罗从自闭生活的外壳中拯救出来。他开始敞开封闭已久的心扉,一方面害怕“背叛”了自己的秉性,不敢陷得太深,一方面又体味到爱与被爱的美妙滋味。无论如何,他终于下定决心,忘掉苦痛的过去,走向全新的未来。他和简在美国举行了简朴的婚礼,然后独自返回祖国,精心布置了新家,一切看上去都美妙极了,然而就在他重抵美国要把新婚妻子接回西班牙的时候,故事发生了戏剧性的转折。他站在船舷边亲眼看着简驾驶的汽车遭遇事故,一头滑向大海。一切都完了。

在故事的最后,佩德罗回到了阿维拉,重返埋葬着儿时好友的墓园,体味到慰藉心灵的平静。他的内心重又关闭,如同蜗牛缩回到自己的硬壳里。经历了人生的大难,他认识到尘世的一切不幸都是上帝施加给凡人的考验,信仰愈笃,更添希望,因为此生的一切苦痛都会在身后得到补偿。在阿维拉明净的晴空下,望着古城墙的轮廓,佩德罗把他的挚爱之人埋葬在心底,仿佛大彻大悟。

这样的“致郁系”小说,实在应当在封面上印上类似“吸烟有害健康”的警示语。不过,陷入故事情节和人物的情感世界而不能自拔,算不得是真正的美学欣赏。把它放在文学史的角度上看,可见在1940年代的西班牙,除了那些为政权歌功颂德的作品外,孤独、死亡、绝望是文学作品中常见的主题,1936年至1939年的血腥内战给这个民族留下了极难治愈的心理创伤,而战后军人的独裁统治、西班牙在国际上的被孤立又进一步营造出封闭、压抑的文艺创作氛围。官方的意识形态被称为“天主教国家主义”,一切赞颂天主教思想、维护西班牙传统价值的创作都是受鼓励的。

不过,《幽幽柏树影》并不是一部主动去迎合当局意识形态的小说。佩德罗自小受教并笃信一生的“幸福观”,那一整套悲观主义思想,难道是作者的说教吗?面对苦难,人可以选择不同的态度,不同的文化观念将人导向不同的选择。如果我们把佩德罗的故事视为彻头彻尾的悲剧,那么小说不正是对西班牙传统教育和古老价值观的批判吗?另一方面,不能不承认,小说是对人的命运的严肃思考,触及灵魂的最深处,也因为它的厚重而留存于历史。这道悠长而尖利的柏树影,成为了西班牙战后文学的一大标志。供图/张伟劼

(责任编辑:刘畅 CC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