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鹏
他的画极家常,造景着笔都不求奇特古怪,却于平实中寓深永之至。他的画有诗意,有谐趣,有时使你悠然物外,有时使你置身市尘。他的一幅幅漫画,就如一首首小诗。
这些评价语出朱自清、朱光潜,能当得起文学大师、美学大师如此评价赞美的人,惟有丰子恺。他被称为“平民艺术家”。他的漫画雅俗共赏,从文人雅士到市井平民、士兵,无不喜爱,可谓“名满天下,妇孺皆知”。
日前,笔者在朴道草堂书店举办的“半步集”读书分享会上,聆听丰子恺的长外孙、物理学家、中科院研究员宋菲君先生聊起外公丰子恺的轶闻趣事,包括很多不为人知的家庭琐事,于漫画背后我们似乎看到了那位率真、可爱、悲天悯人又充满赤子之心的老先生。
1
随身带自制速写本捕捉画面
丰子恺早年师从一代宗师李叔同,后来东渡日本学习绘画,形成了自己独特的画风,他的画,辨识度极高,只寥寥几笔,神态意趣便跃然纸上。《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是丰子恺正式发表的第一幅作品,几个茶杯,一卷帘笼,诗意尽在不言中。“虽然是疏朗的几道笔痕,我的情思却被他带到一个诗的仙境,我的心上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美感。”著名学者郑振铎看后这样感慨。
宋菲君说,围绕着外公的这幅画,还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当时有人指出,画中的月亮方向画反了,大家认为画家并非科学家,并未苛责。后来,天文台的专家看了之后,指出画中描绘的是后半夜的新月,并没有错,朋友小聚,尽兴聊到深夜两三点钟,应正是此景。”宋菲君表示,外公对生活观察很仔细,作画力求准确严谨,所以,应该不会出现这样的错误。
宋菲君的母亲还给孩子们讲过丰子恺平日作画的趣事。他喜欢从日常生活中取材,抗战前在故乡时,他曾画过一个人牵着几只羊,每只羊的颈上都系着一根绳子,画好了挂在墙上,正好被家里挑水的农民看到了,他笑着说:“牵羊的时候,不论几只,只要用一根绳系着带头的那一只,其余的就都跟上来了。”丰子恺听了恍然大悟,感慨:“看来要画好画,不能光凭想象,必须仔细观察事物,还应多向各种各样的人请教。”
丰子恺说到做到,有一次为了画一幅背纤图,他事先特地到河边去观察,发现来往货船走在最前面的纤夫大多是倒着走的,经过了解才知道,倒走能掌握航船动向,可以随时通知其他的纤夫改变纤法,丰子恺便根据观察画出了这幅背纤图。
自从画羊得到启发后,丰子恺十分重视对周围事物的观察,为了记下观察所得,他随身带一本自制的速写本,简陋而实用,旁边可以插一枝铅笔,藏一小块橡皮。利用这个速写本,他把捕捉到的可以入画的每一个镜头都画下来。当然这只是轮廓神态,回来后还要加工。如果画的是人,还不能让他们知道,否则他们的神态态度马上就变得不自然了。这种“偷画”常常给他带来麻烦,使他遭到怀疑和白眼,所以有时他只好把印象记在心里,回家之后再凭借记忆画出来。
家中的大人小孩都知道,丰子恺对自己的速写本视若珍宝,从不离身,有一次家中李妈不当心,把他的衣服带本子都浸到洗衣盆里,正要去洗,他发现速写本不见了,十分着急,立刻发动全家去找。李妈寻到了,忙喊:“小书在这里!”从此“小书”成了速写本的代名词,大家对它也就更当心了。丰子恺的这个习惯一直保存到晚年,一抽屉都是他的速写本,可惜经过十年动乱大多荡然无存,唯一留下的一本珍贵的“小书”珍藏在宋菲君手中。
宋菲君说,每当初学漫画的青年问外公画漫画有什么秘诀时,外公总是告诉他们没有诀窍,没有捷径,办法就是“勤学苦练”,“功夫不负有心人”,因为这就是他的经验。
丰子恺喜欢听取批评的意见,甚至有时候还会“偷听”。那是在嘉兴,丰子恺带着宋菲君的母亲,当时还是一个小女孩,去烟雨楼玩,邻座几位游客忽然提到丰子恺的名字,丰子恺示意女儿不要作声,自己却急忙坐到茶客的背后去,偷听他们的议论。其中有人说:“丰子恺画的人真怪,有的没有五官,有的只有两条横线,这难道算是时髦吗?”丰子恺受日本画家梦久竹二的影响,这种画法叫做“有意无笔”,或者“意到笔不到”,以求更加含蓄耐人寻味,留给人遐想的余地。但丰子恺还是吸收了那位茶客的意见,从此在人物的刻画上下了更多的功夫,注意通过生动的姿态来表达没有五官的面部的神情。
2
一场“艺术的逃难”
生逢乱世,命运多艰,丰子恺亲自设计的故乡居所“缘缘堂”在1938年毁于日军的炮火,一家人也踏上了逃难的道路。然而,艺术家的逃难,也是一路故事,孩子们多年后回想起来,苦辣酸甜,个中滋味难以言表。
“据母亲说,当时日本军在广西南宁登陆,浙江大学学生、教师扶老携幼,向贵州逃去。他们一家人也加入了逃难的大军,可是外公居然连路上的盘缠钱都没有,艺术家不善理财,家中竟无积蓄,最后是孩子们拿出自己每年一元的压岁钱,凑在一起勉强上路。”不过丰子恺也有自己的办法,每当钱花完了,他就地开一个画展,可以筹集到一些路费接着走。
逃难路上,丰子恺为了一家人也不得不做一些违背自己艺术原则的事情,比如,用画换取搭车,令他痛苦不已。
丰子恺一家人逃到广西河池时,车子不来,被困在当地,大家十分着急,却无计可施,只能呆在旅馆里。正巧有一位赵先生偶然看到丰子恺为旅馆老板题写的一副祝寿对联,知道这里住着大名鼎鼎的画家,便主动上楼攀谈。
赵先生握住丰子恺的手,连称“久仰”,“难得”。原来,他是此地加油站的站长,适才路过旅馆,看见门口晒着红对子,认出是丰子恺笔迹,而墨迹未干,料想一定住在旅馆里,便来访问。听到丰子恺的难处,赵先生慷慨地说:“先生运道太好,明天正好有一辆运油的车子开都匀,如今我让先生先走,途中只说是我眷属是了。”
这天晚上,赵先生拿出一卷纸来,要丰子恺作画。丰子恺事后感叹:“为了交换一辆汽车,我不得不在昏昏灯火之下,用恶劣的纸笔作画,这在艺术上是一件最苦痛,最不合理的事!但我当晚勉力执行了。”
用画作换来珍贵的搭车机会,丰子恺带着一家老幼五人及行李十二件,安全到达目的地都匀,老姐及年长的儿女都已先到了。全家十一人,离散十六天后,在安全地带团聚。当晚丰子恺饮茅台大醉。
次日一早,丰子恺见到比他早到的浙大同事张其昀先生,他幽默地说:“听说你这次逃难很是‘艺术的’ ?”从此,丰子恺“艺术的逃难”就成了亲友口中的一个典故。
抗战期间,丰子恺画了很多描写战争苦难的漫画,种种惨状令人不忍目睹,他和所有的中国人一样,期盼着胜利的这一天。
1945年,日本投降的消息传来,丰子恺激动不已,特意做了漫画《胜利之夜》,描绘了一家人欢乐的情景,喝下了久藏的两瓶茅台。就寝之后,他思如潮涌,在随笔中写道:“想起了八年前被毁的缘缘堂,想起了八年来生离死别的亲友,想起了一群汉奸的下场,想起了惨败的日本的命运,想起了奇迹地胜利的中国的前途……无端的悲从中来,所谓‘胜利的悲哀’。”
3
希望讽刺漫画“速朽”
每个画家都希望自己能留下传世之作,让自己的作品几十年几百年后仍然被人们传颂欣赏,可是丰子恺却希望自己的作品“速朽”,甚至他还专门刻了一个章,叫做“速朽之作”,这是怎么回事呢?
宋菲君听母亲提起过,她在上小学的时候,常见父亲画当时社会上贫苦人们的情景,母亲很疑惑,因为图画老师教孩子们画花、鸟、风景等,所以在孩子的心里,只有美观的东西才能入画,可外公为什么偏偏要画那些蓬头垢面的穷苦人和他们的悲惨生活呢?
丰子恺当时只能对年幼的女儿浅显地解释说:“有的画并不是为了装饰和欣赏的,而是使人看了看以后想想,想出点意义来。”
一次,丰子恺的好友、口琴家黄涵秋先生来探望他,谈起有个官商在一次宴会上这样当众评论:“丰子恺专门画那些下等人,什么车夫、苦工、佣人、乡下人,甚至叫花子也上了画,乌七八糟的,简直是亵渎艺术!看来此人很俗气,根本不懂得‘风雅’二字。”
丰子恺听了一笑置之,依然作画如故。他曾经对人说:“我不会又不喜作纯粹的风景画或花卉,我希望画中含有意义——人情味儿或社会问题。”
在那个时代,一个有正义感的画家,不可能不把笔锋投向现实社会,丰子恺是被这黑暗的社会激怒了。他说:“于是我就当面细看社会上的痛苦相、悲惨相、残酷相,而为它们写照。”
《最后的吻》用人和狗之间的强烈对比,控诉了旧社会的痛苦生活。当时,有一位女读者在看了以后,写了一封信给丰子恺,说看了此画,悲伤至极,并为此流了许多眼泪。她要求画家赔偿她的眼泪。
后来,丰子恺又画了《人如狗,狗如人》、《鱼游沸水中》等讽刺漫画,一位至亲看了劝他:“这样的画还是少画为妙,免惹是非。”丰子恺苦笑说:“满腹的苦闷与不平,不画出来憋得住吗?也顾不得什么了。”他把这些画集成两本集子《人间相》与《都市相》,出版后引起了读者的强烈反响,很多读者纷纷给他寄信。一名青年来信诉说他毕业两年以来一直找不到工作,只好在家代人写信,抄佛经,他说:“看了你画的《毕业后》,我深有感触,个人前途渺茫,社会一片黑暗,到哪里去寻求光明呢?”
其实丰子恺对人世间这些伤心的景象也是不愿多画的,他曾说:“对社会上残酷、悲惨、丑恶、黑暗的一面,我的笔不忍描写……”所以他为这些画专门刻了一个章,叫做“速朽之作”,他希望这些画速朽,这些景象快点消灭。
每当丰子恺画这些“速朽之作”的时候,家人总能看到他脸上流露出严峻、悲愤的神色,完成一幅“速朽之作”后,又总是那么忧心忡忡,闷闷不乐。丰子恺的挚友章锡琛先生常说:“子恺是蘸着泪水画出来的呀!”丰子恺常引用苏东坡“恶岁诗人无好语”来比喻,愤愤地声称:“我现在正是恶岁画家。”
1949年4月间,丰子恺正在香港办画展,忽然传来了百万雄师过大江的好消息,他兴奋地通宵未眠,谢绝了好友们劝他定居香港的美意,搭上了回上海的末班飞机回到祖国。新中国成立后,丰子恺欣喜若狂,他说:“触目惊心的景象一去不返了,我那些速朽之作,也可以宣告‘朽’了,这些景象都变成了过去的噩梦,我真高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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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视孩子的“天真无邪”
丰子恺的家庭教育非常成功,3子4女皆学有所成,在各个领域成就斐然。很多望子成龙的家长都会好奇,丰子恺有什么教育诀窍呢?
“外公从来不为子女筹划人生,孩子愿意怎么长就怎么长,喜欢学什么就学什么,他从不干涉,但是会细心体察孩子的性格爱好,他是真正的‘慈父’。”宋菲君这样说。
丰子恺异常珍视儿童的“天真无邪”,他认真而兴奋地描摹儿童日常生活中那些耐人寻味的平凡琐事,称他们为“全部身心公开的人”。从这些画就可以看出丰子恺对孩子不加掩饰的爱。
在宋菲君母亲的记忆中,丰子恺对年幼的孩子照顾得无微不至,他曾作漫画《兼母的父》就是自己的写照,他还经常与孩子们一起搭积木,“乘火车”,教他们唱儿歌。他写道:“他们笑了,我觉得比我自己笑还开心;他们哭了,我觉得比我自己哭还伤心……由于这种爱和亲近,我才常常体会了孩子们的心理,发现了一个和成人的世界完全不同的儿童世界。”
孩子看到书桌上放着苹果想取食,可是手够不着,大人又不在旁边,情急之下,孩子就把书桌的抽斗逐个拉开来,组成了一部小楼梯,爬上去取到了苹果。此情此景,正好被推门进去的丰子恺看到,他惊喜地拿起笔来,把这个可爱的镜头捕捉到他的速写本里去了。
丰子恺曾经写道:“有时候他们要把一杯茶横过来放进抽斗里去,要皮球停在墙壁上,要天停止下雨,要月亮下来……”一般家长会笑孩子们傻,但是在漫画家心中这些都是最动人的题材,他夸赞孩子们有“丰富的想象力和旺盛的创造力”、“惟有孩子才是不受大自然支配,不受社会约束的创造者”,他热烈地赞叹:“孩子们的世界何等广大!”
宋菲君说,外公对家里孩子们的种种提问十分重视,总是耐心巧妙地回答他们,直到他们的小心灵满足为止。一次,孩子问:“挂钟为什么会敲响的?时针为什么会走动的?”丰子恺告诉孩子们:“钟里面有机件。”孩子还不满足,他就把挂钟的后盖打开来,指着零件一一讲给孩子们听。
这位慈父对孩子的爱和理解,成就了最好的家庭教育。他对孩子的人生选择几乎从不置一词,但是长外孙宋菲君走上学物理的道路却是外公鼓励的,这似乎是一个例外。
“当年我在上海市复兴中学读书的时候兴趣很广泛,既喜欢数理,又向外公丰子恺先生学美术速写,学古文诗词,还是一名天文爱好者。高一的时候,根据物理教科书中非常有限的光学知识,我和同学一起到上海虬江路旧货摊上购买了几块透镜,用纸糊了一个镜筒,制成了一个开普勒天文望远镜。用这具简陋的望远镜,我们居然看到了木星的四颗卫星、土星的光环、内行星金星的盈亏,还能清晰地看到月球表面的环形山。”
宋菲君把自己的科学实验告诉了外公,丰子恺听了也很高兴,挥毫作画并题诗一首:“自制望远镜,天空望火星,仔细看清楚,他年去旅行。”
后来学校文理分班,宋菲君既喜欢中文、美术,又热爱数学、物理,拿不定主意,就去征求外公的意见。“他说,我们家学文学外语艺术的多,你的数理成绩这样好,又喜欢天文,不如去考北大学物理。物理不好学,但有志者事竟成。”听了外公的话,宋菲君上了理科班,又如愿以偿地考上北大物理系,最终成为一名物理学家。
宋菲君直到今天仍然有些疑惑,外公为什么例外地为他选择了专业,“在我的兴趣爱好刚刚萌芽的时候,我的外公、艺术大师丰子恺先生却让我弃文从理,是基于他讲得简单而直接的理由,还是‘弦外有余音’,就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