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南
北京保利2016秋拍“中国古代书画夜场”12月4日晚在北京举槌。在第二季“百代标程”专题中,经过40多分钟、150余轮竞价,《五王醉归图卷》以2.64亿元人民币落槌,加上佣金共3.036亿元人民币。
本场另有张即之、文徵明、仇英和王翚共5件作品参加角逐,最终抵不过任仁发笔下“五位醉王爷”,以总额2亿VS 3亿败下阵来。
画卷上九人九骑一字排开:第一组是酩酊大醉的李隆基和胯下黑马的李宪;第二组是骑在前面的侍从回身关照李范; 第三组中的侍从替俯身欲吐的李捴挽住缰绳,同时回头探问李业。
大哥让出“接班人” 三弟喜建花萼楼
先说说五王为啥一起出门喝酒?又凭什么因为聚众“酒驾”一起被载入画册?说来话长,先得从他们的老爸李旦说起。
唐代第五位皇帝李旦遇到了一件最为头痛的事情:究竟册立哪一个儿子做太子?事情还要扯到李旦他妈——那位全天下皆知的武则天。李旦原本已经登基,君临天下,没想到他母亲的权力欲望天下无双,只得中途让位给了强势的武则天。唐朝这一段历史,中间的周折太多,先按下不表,咱们直接讲公元710年。
这一年,临淄王李隆基统领羽林军发动政变,替父亲李旦夺回了王权。这位靠三儿子重登大宝的睿宗,花了两年时间认真思考了一个问题:究竟是按历朝历代的规矩,立长子李宪为太子呢?还是改立为自己讨回颜面的三儿子李隆基?
李旦最终选择了李隆基。当然,能够做出这样明智的决断,除了唐高祖李渊的前车之鉴之外(被二儿子李世民逼迫退位),还要特别感谢长子李宪的深明大义。这位大儿子主动上表申请免去立嫡的待遇。他当着父皇李旦的面,流着眼泪说道:“储副,天下之公器,时平则先嫡,国难则先功,重社稷也。使付授非宜,海内失望,臣以死请。”大致含义为:“立太子,是为了国家社稷的安康,黎民百姓的乐业。如果国泰民安,那么应该按祖宗的规矩,立长子为太子。如今,国家不安定,当以为国家立下大功的儿子为太子。如果此时立我为太子,会令天下人失望,我万分恳求父亲您能立三弟李隆基为太子。”
睿宗一听大喜,这个大儿子太贴心啦!这下不用发愁了,于是嘉奖了大儿子,马上册立三儿子李隆基为太子,诏告天下。李隆基一听,也是大喜过望,心想:“大哥这个人老厚道了!省了我多少心思。我得永远感恩这位大哥,还有其他兄弟。他们不但没搞派系斗争,还衷心拥护大哥的决定。”
日后,李隆基在他的专属地盘兴庆宫精心修建了“花萼相辉楼”,专供五兄弟交往与游乐之用。兴庆宫位于长安城东,本为隆庆坊所在,唐玄宗李隆基即位前与兄弟同居此坊。开元二年(714年),为避玄宗李隆基讳,改隆庆坊为兴庆坊,并建兴庆宫。“花萼相辉楼”,俗称“花萼楼”,取自《诗经·小雅》: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李隆基知道自己的言行将直接影响社会。他要以“兄弟和睦相处”的佳话,引领社会道德风气。这样一种注重教化的远见卓识,可以看出唐玄宗以“圣帝明王”自诩的政治抱负。有了这种兄弟的欢聚,便产生了这样一次大醉而归,并成为一段史上佳话,流传千年。
时间到了元代,一位叫任仁发的画家,读到这段故事后,萌生了创作的念头。经过巧妙的构思,《五王醉归图》诞生了。
喝是都喝高了 醉态各不相同
幸福的酒也是醉人的。此卷不仅马画得精彩,人在马上的醉态更精彩。
喝醉的五王之中,李业醉态最轻,还能够保持正常的骑行姿态,他走在最后,李隆基突前,一副酩酊大醉的架势。画卷中,五王以不同程度的前倾姿势,向观众指明了观看画作的方向——从左至右。在清晰流畅的构图线路中,画家分别在中部及后半段安排了两名回望的侍从,用以平衡画面由左至右过分突出的视角走向。
(图1)临淄王李隆基,两名侍从左右扶掖。其中一人,表情郁闷。在行进的马上照料这位将来的天子,如果出现闪失,可担当不起。注意三匹马十二只马蹄之间交错的位置,既体现了速度感,又不失节奏感。黑、白、黄相互穿插,高低错落,别有韵致。两名侍从的帽幞后的两根带子全部翘起,与李隆基帽后塌下去的带子正好形成鲜明的对比。暗示出两人费力抬扶起临淄王沉沉下坠的身躯。配合他俩的是腰带的梢头和竖起的马耳朵。这些细节令观众仿佛身临现场,亲眼见到了一千多年前喝醉王爷的状态。
(图2)骑黑色斑点马的申王李捴(李成义)几乎俯卧在马脖上,一副随时要吐的样子。他坐下的黑斑马真通人性,俯下脖颈,低首凝神,小心落下前蹄,显然十分体贴鞍上摇摇欲坠的主人。负责照顾他的侍从可忙坏了,右手勒住主人的缰绳,上身还要扭向后方,询问后面的王爷是否撑得住。
这第三组人物与第一组形成呼应。观众可以比较一下,究竟是谁醉得最厉害?答案毋庸置疑,李隆基。没有侍从的帮忙,他早已坠落马下。
(图3)画家特地为李宪标配了一匹乌骓马。黑亮的毛皮如黑色锦缎,雪白的四蹄似云中漫步,大红的鞍鞯与马头下方的红绒球,令这匹坐骑神采奕奕。而这位拱手让出帝王之位的李宪,醉态可爱。他的脸发红,两眼迷离,似笑非笑,也许还沉浸在酒宴的美妙歌舞之中。他的左手紧紧扣住缰绳,右臂上缩,以保持马上的安稳。
从整幅长卷看,这位让出天下的大哥在画中的位置最突出。李宪原名李成器,从名字上就可以看出父母对他的期许。他的弟弟分别为李成义、李隆基、李隆范和李隆业。唐帝国的千秋大业本应由他承接,但他审时度势,让位于三弟。画家直接通过色彩使他在骑行的队列中脱颖而出。虽位列第二,远观时,却比前面的李隆基更吸引人的视线。这样的构图,任仁发既维护了地位尊卑的秩序,又恰如其分地点明了他的特殊性。真是颇费一番心思。
(图4)岐王李范,作为串景人物,将前后联系起来。无论是他在马上的姿态,还是坐骑奔跑的身形,其实都与骑乌骓马的李宪几乎一致。到底是兄弟,他跟大哥长得真像。他的鞍鞯与大哥的也基本一样,大红的颜色将前部与中部暗中联结。从眼神看,他还比较清醒,努力把控住身体,促马前进。从他的神态上,观众也可以对比出大哥李宪实在是喝高了。
(图5)图尾是薛王李业。这位王爷显然酒驾程度最轻。不知道他是酒量大,还是留了个心眼,没往死里喝。他胯下的黄骠马不用担心主人的安危,表情轻松,正往前赶。李业右手持短鞭,上身前倾,翘首以望。他在看谁?也许正在担心前面的李隆基会不会跌落马下。请注意他身着淡红色袍,与李隆基身上红袍呼应。他所担心的事情,观众可以在卷首找到答案。
画家本是水利专家 画马别有深意
《五王醉归图卷》的作者任仁发(1254-1327),字子明,号月山道人,松江青龙镇(今属上海市青浦县)人。他是南宋末年的举人,一生致力于祖国的水利建设事业。南宋虽亡,他对水利的热情不减,通过自身努力,终于成为了元代著名的水利专家,造福江南地区的百姓民生。
作为水利专家,史书对他有所记载,但直到上海志丹苑元代水闸遗址被意外地挖掘出来,我们才可以稍稍窥探到他作为水利专家所做出的功绩。
作为画家,他更是默默无闻。直到1953年上海市青浦县章堰乡北庙村南的高家台出土了几块任氏家族的墓志铭残石,我们才得以了解到他的生卒年月、籍贯、出生地和家庭基本情况。
治水之余,他酷爱画画,特别是画马。然而,身为朝廷命官的任仁发,画马的目的并不在于自娱自乐,《五王醉归图》确有深意。
《历代名画记》的作者、唐代的张彦远郑重提出“夫画者:成教化,助人伦,穷神变,测幽微,与六籍同功,四时并运,发于天然,非由述作。”他强调绘画的社会文化功能,特别是道德教育的意义,否定了将绘画仅仅看做是怡情养性之事的观点。任仁发正是从此点出发,挑选了“五王醉归”这个经典题材,细心描绘,此中确有教化之深意。
他以画记叙这一段典故,表面上展现帝王之家的兄弟情谊,其实质是在探究面对特权,帝王如何以自身的实际行动,为天下百姓做出表率。
任仁发的这一绘画指导思想,在他的另一幅名作《二马图》中体现得淋漓尽致。此图画法简洁,卷上仅有一肥一瘦两匹马。肥马一副养尊处优之态,挽马的缰绳拖在地上,无人束缚; 瘦马瘦削如柴,疲惫不堪,虽无人理睬,却仍被紧套着笼头和缰绳。任仁发在题跋中阐明了画意:“世之士大夫,廉滥不同,而肥瘠系焉。”
因此,任仁发画马是为了明志,为了警示和激励自己。他十分清楚士大夫与一般读书人不同,与强调以个人为中心的文人更不同。他要像画中的瘦马一样,廉洁奉公,即便忙于水利而累得皮毛剥落,骨瘦如柴,也无怨无悔。他鄙夷与痛斥那些贪官,鱼肉百姓,把自己养得肥肥的。他为官一生只求“按图索骥,得不愧于心乎?”
中国人爱马画马,赋予了马极为丰富的物质及文化内涵。自古至今,人马画是一个复杂的画科,它汇集了人物画与鞍马画,表现人与马在生活中相互依存的复杂状态。追溯美术史上画马的名作,可以微观地了解到各个时代的社会生活,同时窥探到社会政治的导向。
除唐代外,元代是画马的另一个鼎盛时期,以赵孟頫为核心的赵氏家族,其画马艺术影响到元明诸家,另一个以家传为主的人马画家群便是由任仁发所开创。与赵氏家族单纯追仿唐代画风所不同的是,任氏画马体系糅入了下层社会喜爱的华艳多彩的艺术格调。这一体系的画家有意识与文人画的笔触拉开距离,强调在写实的基础上挖掘写意的旨趣。但由于任氏家族在朝廷中缺乏地位,未形成强有力的艺术辐射圈,所以,到了明初,由任仁发所开创的画马技法及理念渐趋枯竭之势。从这个意义上讲,今天的人们能通过《五王醉归图》卷,重新关注中国美术史上画马的另一个体系,实属难得一遇的好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