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海诚最新动画电影《你的名字。》剧照
朴婕
新海诚的最新作品《你的名字。》将于本周五登陆我国各大院线。而在此之前，该片在日本本土已经连续上映三个月，票房逼近200亿日元，即将“斩杀”宫崎骏的《悬崖上的金鱼姬》，跻身日本本土电影历史票房前3位。且其热映之势头不衰，上映至今仍然雄踞各大影院的黄金时段、最佳影厅，而且还保持着场场爆满的佳绩。日本媒体推测它的票房成绩很可能突破200亿日元，成为仅次于《千与千寻》的历史第二位。以动画电影取得这样的成绩，此前只有宫崎骏才能做到，因此《你的名字。》以及新海诚之名也开始引起国际性的轰动。
国人对于新海诚的作品其实并不陌生。此前《云之彼端，约定之地》《秒速五厘米》《言叶之庭(语言之庭)》都曾在国内引起反响。新海诚的画作以场景的精致著称，不仅流畅度高，更强调环境的细致勾画，有着让人错觉现实世界直接被搬上了画布的细腻质感。另一方面，他的作品也擅长表达人物的细腻情绪，萦绕一种欲说还休的寂寞与惆怅，击中了很多人藏于心底的青春情怀。
但也由于以青春情怀见长，新海诚的作品便给人留下局限于青春故事的印象。实际上《你的名字。》在宣传时，也是以青春情怀为主要宣传点———故事发生在千年一遇的彗星到来前的日本，一个山村中的少女受够了偏僻的生活，向往大都市；而另一边，在东京生活的少年也过着庸庸碌碌的日子。某一天，他们忽然在梦中灵魂交换，而后每当睡下就会互换。为了不打乱对方的生活步调，两人利用身边的道具进行交流，而后慢慢达成了一种默契。从未相见的两人，却形成了特殊的羁绊。于是有一天，少年决定去寻找少女。———到此为止，这的确是个青春爱情剧的路子，是那独属于日本、且在日本文脉中并不罕见的青春感伤。
但故事就在此急转直下。少年第一次尝试拨打少女的电话，却无人接听。而后两人的灵魂交换再也没有发生。忐忑不定的少年带着对少女家乡的片段记忆，踏上寻找之旅，却得知那个山村早在三年前就毁于陨石坠落。原来祭典那夜，在史诗般激昂乐曲的最高潮，映在少女眼中的光芒，是陨石坠落前最后的灿烂。于是看似浪漫爱情剧式的追寻之旅现出原形，托身为一场招魂之旅。发现少女早已不存在后，少年开始拼命地想要抓住她在自己身边留下的痕迹，但所有的痕迹却慢慢消失，接着，少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少女的名字。他在懊恼中昏睡过去，忽然耳畔响起少女的声音：“你不记得我了吗？”少年忽然惊醒，并开始寻找再次与少女相通的办法，仿佛要找回自己的记忆。
当故事的主题隐喻着找回记忆，就揭开了它在青春外衣之下的深层意义，即对历史与传统的反思。在少年和少女身上，潜藏着一种鲜明的现代/传统、男性/女性的对立逻辑。不断呼唤想要离开山村的少女，仿佛是向往现代世界的传统少女；而对都市感到厌倦的少年，则承载着传统的标记。这正像是处在传统与现代夹缝中的“日本”故事，它在现代的世界格局中选择放弃自己的“传统”而走上“现代”之路，却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消失，于是拼命地去找回和拯救，并最终回到了那个“传统”消亡之日的早上，以救世主之姿抵抗灾难降临到众人身上。
虽然是“现代”拯救了“传统”，但把它读作一个现代的福音书又过于简单了。因为少年固然历经千难万险才终于换得再次灵魂互换的机会，可当他居于少女体内，却根本无法说服周围的人。他只能呼唤沉睡的少女的灵魂，让真正的少女来拯救村民。所以虽然是“现代”发愿要救助“传统”、抵抗灾难降临，但“传统”必须依靠自己才能实现救赎。在两人的关系中，少女才是一切关系发生的源头。喊出想要逃离的意愿的是少女、寻找少年的也是少女。少年更多地是构成了少女获得自救的契机。这里潜藏着一个逻辑：请你来找我，帮助我，让我用自己的方式，走向你。“你的名字”是对相互寻找的呼唤。在名字的寻找中，“传统”与“现代”终于相逢。
巧合的是，被认定《你的名字。》暂时还无法超越的《千与千寻》，也涉及到名字与记忆，并借此呈现出对传统与现代、天理人情与资本秩序、东方与西方之间关系的反思。影片构筑的这个精怪的异世界秉承着与现代世界所不同的秩序，宫崎骏以此来倒逼人们去反思。他让人们看到在日本，看似现代的、充满无限发展可能的资本经济有着怎样的塌陷，而后引入传统的精神来填补这些缺口。《千与千寻》的日文原名叫做《千L千尋心神隠C》，被省略的“神隐”一词源自日本传说，指那些无故失踪的人是被神怪拉进了他们的世界。放置在《千与千寻》的故事中，它指向了从当代秩序中暂时抽离出来的千寻，如何在自然之理的世界中重新学习生存之法，在名字被剥夺与夺回之间成长起来。创作者不允许千寻忘记现代世界赋予她的“千寻”之名，就意味着这不是盲目地排斥现代，而是寻找一种与传统的接合点，来重建一个可以贯穿至今的真理。这既是为现代价值找到一个适于日本的立足点，也是为传统找到一个通向现代的出口。
《你的名字。》以及新海诚的作品，可谓在宫崎骏的道路上继续前行。它们极尽精致地将现实世界画在纸面上，正是供给观众重审世界的平台，也因此盘活了场景描画的价值。新海诚标志性的精致场景，恰恰代表着记忆的碎片。如同现实场景一般的、毫不妥协的细节，就是毫不妥协的记忆。这种清晰，有着摄影机都难以表达出来的光泽，正是供给人们重新观察现实的媒介。
而宫崎骏与新海诚的故事，又烘托出了一个关于日本动漫的故事。日本动漫本身就是一个异世界。动漫是起源于欧美的，但不同于欧美着重于现代技术所带来的充满机械质感的视觉奇观，日本动漫更注重以舒缓、唯美画面去承载对现实的反思，让人们重新审视自己所在的世界，反思自己的来路与去向。在看似简单的线条、色彩背后，它用历史乃至哲学的智慧编织出一个理想世界。这种不同于欧美动漫的特征，也许正是日本融合了自身文化传统而后探索出来的叙述方式。
(作者为北京大学与早稻田大学联合培养博士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