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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叶不相见,石蒜不懂彼岸花

2016-12-26 16:24:00    北京青年报  参与评论()人

 花草蒙拾 左为石蒜

花草蒙拾 左为石蒜

 日漫《地狱少女》

日漫《地狱少女》

 换锦花

换锦花

◎蓝紫青灰

电影《寻龙诀》因为版权的原因,把原文中的尸香魔芋改为了彼岸花,这样就导致一个问题:彼岸花,也就是石蒜,它在中国的分布区域大致在长江流域和珠江流域,北不过山东河南,丁思甜的人设背景之一是植物学家的女儿,石蒜又不是珍稀物种,不太可能漫无头绪地到内蒙古草原去寻找石蒜花。当然原著中的尸香魔芋原生地在东南亚,内蒙古草原同样没有,找也白找。

彼岸花,网络时代对它的解释是佛教经典上说的曼殊沙华,石蒜虽是正名,却嫌弃它不够美艳。反复提到的,是从网络上摘抄的那几句。其影响之广,可以说是凡有文青处,必有彼岸名。至于印度不产石蒜,曼殊沙华和彼岸花各有所属,就不在考量范围之内了。

这波流行文化在国内已经红了有20年了,从1986年梅艳芳的《蔓珠莎华》吟出一个引子,到2001年王菲把《彼岸花》唱到一个巅峰,再到紧随而来的网络时代,由无数的文艺青年接棒,沿着彼岸花铺满的接引之路,踏上了日漫《地狱少女》的寻幽之处,最终在《寻龙诀》的魔幻制作下,把一朵盛开在日本传统文化里的彼岸之花移植到了一千年前的辽国契丹公主墓棺上,嫁接于萨满原始宗教。这条路真是曲折而漫长,混乱又纷扰。

曼殊沙华原是梵语manjusaka的音译。佛经中出现曼殊沙华的地方有好几处,比较重要的一段出自《大般涅槃经》,讲佛祖涅槃之后,阿难尊者和诸力士置佛祖在事先准备好的雕刻精致镶嵌华美的宝舆上,烧香散花,众伎舞乐,歌颂赞叹,空中诸天诸佛、八部天龙抛下花朵如雨般落在佛祖的身上,有曼陀罗华、摩诃曼陀罗华、曼殊沙华、摩诃曼殊沙华,并作天乐,种种供养,然后次第下诸棺盖。

阿难和诸力士抬了佛祖的梓宫绕城一周,好让人民恣意供养。途中诸天作妙伎乐,烧香散华,歌呗赞叹。诸天于空,雨曼陀罗华、摩诃曼陀罗华、曼殊沙华、摩诃曼殊沙华,并作天乐,种种供养。

对佛经中梵语直译的后果是多传几代,信众就不懂原文的意思了,后人于是写了《妙法莲华经决疑》来解释,“云何曼陀罗华?白圆华。云何曼殊沙华?赤团华。”摩诃曼陀罗华是梵文mahāmāndārava的音译,梵文词典解释为“大白莲华”,摩诃意思是“大的”。那句话的意思就是诸天神在空中撒下了白莲花、大朵的白莲花,红莲花、大朵的红莲花——这般景象,如今也能在东南亚佛教国家的礼佛仪式中看到。佛祖涅槃,诸天雨花,信众供养,天上地下,都是红莲花和白莲花,这是多么美丽的景象。

莲花原种为红色,自然变种有白色和粉红色,原产印度和中国。莲花是印度的国花,对莲花的喜爱体现在他们世俗生活和宗教场所的每一个地方。中国人对莲花的喜爱一如印度,在佛教传入中国后,便连同莲花的崇高地位一起原封不动接受了过来,佛祖的宝座是莲花,香案前悬挂的经幡上绣着莲花,桌上供养的花朵是折枝莲花,敦煌壁画上画的佛前供养花卉一丝不走样,还是一朵红莲花。只有长在水里出污泥而不染的莲花才能充分体现佛经中不净和无垢的境界。

佛教再从中国传至日本,和日本民间原有的神道信仰结合,发展出了自己的一套仪式。

其中最具日本文化特质的便是每年春分和秋分的彼岸节。在日本本土文化中,“彼岸”是指的春分和秋分,这两个节气正好处在地球运行的轨道和赤道交汇的点上,这一天昼夜等长,春与秋遥遥相对,互为彼岸。此时大地上遇春则春开樱如雪,逢秋则秋生石蒜花,春分时开的“大叶早樱”被称为“彼岸樱”;秋天的石蒜花就叫“彼岸花”。

佛教体系里,把我们生活的这个充满烦恼和纷扰的世间称为“此岸”,这个此岸在东方,而把涅槃顿悟后无我无相的净土称为彼岸,这个彼岸在西方,所谓的“西方极乐世界”是也。佛祖抛弃世间的荣华富贵,苦行修为,冥思苦想,最终的目的就是要到那个丢下皮囊、只有思想和灵魂才能达到的彼岸去,这一意象,和故人离世后留下音容笑貌在亲人的心里有些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相似之处。

东方和西方就如同春分和秋分遥遥相望,农业社会里的春彼岸便是佛教里的“此岸”,自然崇拜里的秋彼岸对应的是极乐世界的“彼岸”,日本民间祭祀祖先的春分秋分彼岸节,就这样和佛教中哲学意义上的彼岸交织在了一起。春天河边赏樱,“此岸”人潮如涌,花潮如海,热烈喧嚣,花团锦簇;秋天山里石蒜盛放,山道曲折,无车马喧,林深寺孤,恰好暗合彼岸幽静离世之意境。

春秋彼岸节这两个节日原本是感谢自然而起,久而久之和祭祀祖先联系在一起,再后来又和佛教仪式融合,春彼岸和秋彼岸的祭祀活动里又加上了佛教思想和仪式内容。又因是在秋分时去寺庙祭佛,很自然地就把这个季节盛开的彼岸花附会成了佛经中频繁出现却又不明其义的曼殊沙华上。

日本文化里又有“物哀”一词,如樱花开放时的灿烂盛景都可以和青春易逝联系在一起,石蒜的倏忽而开更是容易联想到生命的短暂,它于是有了和死亡有关的象征意义。日本导演小津安二郎的作品《彼岸花》里,从头至尾并没有出现彼岸花那艳红的花朵,但是在片子最后,父亲去看望出嫁的女儿,在路上哼唱了一首和歌,歌词“樱井已是春烂漫,暮色苍茫返故园”已然点题。在父亲的角度看女儿,她便是春彼岸之樱,青春正盛,婚姻美满,是灿烂的春景,自己渐渐老去,恰如与春天遥对的秋分,暮色苍茫,来日无多。

小津安二郎身上有旧式文人的含蓄雅致之风,即使用彼岸花作片名,也是借来暗喻,不张扬不喧哗,不歇斯底里。而日本另有一种讲述各种鬼怪神道的民间传说和类型小说,这里的彼岸花就没那么隐隐约约,而是极力渲染它象征的死亡氛围。日剧《三岛屋奇异百物语》的第一集就用《曼珠沙华》作片名,讲述因一个亲人自杀而引发咒怨、悔恨、痛苦、亡灵纠缠的故事。故事中石蒜花忽然开放在这家人家的庭院里,一家人念着曼殊沙华,言说不祥,应该铲去而没铲,使得来做客的客人见到花后冷汗淋漓,在离世前,于血红的曼殊沙华花丛里看到自己的脸。

在中国,石蒜并有这么重要的文化含义,只是因常在墓地旁生长,给人印象不怎么好。我小时候有一回去郊外远足,正是夏末,林下开了许多大红的石蒜花,当时并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只是觉得长长的花须伸展开来很好玩,采了两枝回家,外婆见了皱眉说,怎么把蟑螂花带回来了,快扔掉扔掉,这是坟堆上长的花。这才知道,在老人眼里,它是如此的不吉利。谁要在家里插这个花,如同吃饭时把筷子插在饭上,那是不允许的。

石蒜的生长特性是秋季出叶,春天枯萎,夏末抽出长长的花梃,一枝上开花多朵,成伞房状,花瓣皱缩反卷,长蕊如须,比花瓣长出一倍,色红如血;当几朵花同时盛开时,远观如红丝组成的镂空花球。石蒜科石蒜属的共同特征是有花无叶、有叶无花,假使在一片空旷的草地上,没有别的草花或灌木丛遮挡覆盖,八月夏末的某个日子,忽然就从地里长出许多箭杆一样的花梃来,过两天呼啦啦地开满了金黄的、鲜红的,有着长长触须的花,那确实是十分醒目的,古人于是十分形象地给它们取了名,开黄花的叫“忽地笑”,开红花的叫“金灯花”。

还有一种花瓣带五彩荧光的,它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换锦花。关于这个名字,清初广东人屈大均著的《广东新语》一书写了原因:“脱红换锦,脱绿换锦,此换锦之所以名也。叶落而花,故曰脱红、脱绿;花落而叶,故曰换锦,花与叶两不相见也。花以换其叶,叶以脱其花,故又曰脱衣换锦。”换锦花的花瓣是淡紫红色,花瓣尖带有荧光蓝,这花得名一个“锦”字,正是形容它的流光溢彩。

这里出现了网络时代年轻人十分熟悉的“花叶不相见”的金句,但这还不是最早的,这句话的出现可以早到唐末,段成式在《酉阳杂俎》里就记载了,“金灯之花与叶不相见,人恶种之,谓之无义草”。

在古人看来,花叶不相见是“不义”,但在网络年代,却是最好的宣传文案。这一代人因为城市的扩张,很少能在自然状态下看到石蒜花,随着网络时代日本动漫的大肆进入,轻易就接受了这种自带文案的花,一见倾心。在21世纪10年代这十年里,有多少文艺青年写过它画过它描述过它,以致“花不见叶,叶不见花,生生世世,两不相见”的句子到了滥俗的地步,科普文章在介绍石蒜花时都会加一句:别跟我提什么彼岸花。

当石蒜成了曼殊沙华和彼岸花,它代表是被日漫渲染改造过的伤感和浪漫,它是虐心的标志物,是凄美的代名词,是暗黑和华丽、妖冶和冷艳的共生品。它和“哥特洛莉塔”一样,是二次元亚文化的一个符号,它的烂熟可以让它凭空植入到“文革”背景的盗墓小说里,制作者认为它没有问题,观影者也津津乐道,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名字在国内的出现不超过20年,20世纪60年代的革命小将丁思甜不会知道彼岸花这个小清新名词,一千年前辽国契丹公主同样不会用它来装饰自己的棺椁。

用《中国国家地理》杂志官博上评论它的一句话来结尾:你们开心就好。

供图/蓝紫青灰

植物档案:

石蒜,石蒜科石蒜属,鳞茎近球形,如蒜,色黑,又名老鸦蒜、红蜘蛛花、蟑螂花、龙爪花、平地一声雷等。秋季出叶。花茎高约30厘米;伞形花序有花4-7朵,花鲜红色;花瓣细长,强裂皱缩和反卷,雄蕊显著伸出于花瓣外,比花瓣长1倍左右。花期8-9月。

(责任编辑:刘畅 CC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