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7日,“黎明山川·梦忆心远”张恨水(黎川)国际文学周活动在江西省黎川县开幕。文学周期间,为了响应国家主席习近平提出的“讲好中国故事,传播好声音”的倡议,特意举办了“张恨水国际文学研讨会”活动。以“张恨水文学影响和影视创作”为核心主题,邀请张恨水研究会学者、汉学家、文学编辑、作家、评论家等探讨张恨水文学的历史地位,确立黎川县与张恨水文学的渊源和价值,以及张恨水作品在国际上的传播和影响。
在张恨水国际文学研讨会的“张恨水与时代”论坛上,鲁迅文化基金会学术部副部长、资深编辑、文化策划人荣挺进向与会嘉宾讲解了鲁迅文字里的张恨水。据他讲述,在鲁迅的日记、书信等文字中曾多次提及张恨水,关于张恨水小说的评论,鲁迅也有过或间接或直接的论述。间接论述是指,鲁迅对世情小说的整体评价,他认为,中国的言情小说有非常好的一面,关注世态炎凉、关注普通民生、关心日常生活;但它也有不好的一面,就是老爱大团圆结局。而直接论述,荣挺进则从鲁迅反对“聂绀弩批评张恨水小说是机会主义”中进行了分析。
鲁迅文化基金会学术部副部长、资深编辑、文化策划人荣挺进
以下为荣挺进先生演讲实录整理:
网络上看见一些评论,认为鲁迅提到过张恨水就1次,而且从没有直接评价过张恨水。就我所知,这是不准确的。我的讲演题目,《鲁迅文字里的张恨水》,就纠正这两个不实的说法。
第一、鲁迅的日记、书信中多次提到张恨水。
据《鲁迅全集》日记卷和书信卷,从1933年元月13号到1934年10月,鲁迅前后提到8次张恨水和他的作品,主要是小说。它们都是给鲁迅的母亲鲁瑞老太太买书和寄书的记录。鲁迅给鲁瑞的第一本张恨水小说是《啼笑因缘》,我估计这本书鲁迅看过,章川岛从绍兴过上海去北京,元月13日晚他和李小峰去看鲁迅,就让他给鲁瑞带去了。带去以后,鲁瑞很喜欢,大概后面的信就来了,说老大你再给我买点张恨水的小说。鲁迅从1934年5月到9月陆陆续续又买了5种张恨水的小说。鲁迅的书信中,只列了《金粉世家》《美人恩》两种,有3种没提名字,我还没见到有人把这个事情搞明白。根据30年代前半段张恨水小说的出版时间、尤其是出版机构,我排比了一个时间表,再对照鲁迅购书的方式,我认为应该是这三种:《春明外史》、《落霞孤鹜》和《满江红》。鲁迅说,我让书局直接给寄上《金粉世家》十二本、《美人恩》三本。另外没提名字的3种也是从世界书局购书、直接寄北京的,恰恰《春明外史》、《落霞孤鹜》和《满江红》是1931年、1932年世界书局出版的,我可以肯定就是这三种。但鲁迅的书帐,现存鲁迅藏书都没见到他所购这六种张恨水作品德记录。
在当年,除了《春明外史》没有拍电影之外,其他五部都拍过电影,实际上也就是当年的畅销书。鲁瑞喜欢看书,尤其是章回小说、通俗小说、言情小说,张恨水这些言情小说,还改编过电影,知名度很高,又是她喜欢读的类型,于是让鲁迅买去她都读了。
这里要说一点有意思的事,鲁迅买这些书,除了第一种《啼笑因缘》是找人带过去的,其他都是书局邮寄走的,所以他也说,自己都没读过。但没读并不意味着他不了解基本情况,何况还有电影放映——鲁迅也是个爱看电影的人,尽管不太爱看国产片。有意思的是,1934年以后鲁迅在上海还生活了两年,张恨水的作品还不断在出版,但他的日记和书信里,再没见到鲁瑞老太太让鲁迅给她买书了。原因何在?
其中一个原因可能是因为价格,书价太贵。鲁瑞给鲁迅写的信没有留下来,但从1934年9月16号、10月20号鲁迅给鲁瑞的回信可以看出老太太的意思,这两封信提到同样一件事情,“张恨水的小说定价虽贵,但托熟人去买可打对折,其实不贵的”,“此次所寄五种,一看好像要二十元,实则连邮费不过十元而已”。畅销书是挺贵的,老太太看见的是定价,据陈明远的研究,二十元在那时候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后来没让老大再买,可能是鲁瑞心疼钱。但是,也不排除另一个原因:据鲁迅讲,鲁瑞看书是很勤奋的,也很认真仔细,一本一本书读下来,她会看出书里的一样和不一样。那就是,如果鲁瑞看到有重复的情节、有重复的人物、有重复的故事和结构之类,看到这些重复的东西多了,她就不看了,又找新的书读。重复,这往往是通俗小说的死结、命门,类型化的创作和模式化的构造很容易带来阅读疲劳。
以上是鲁迅关于张恨水小说的直接记录的8次情况。
第二、鲁迅对张恨水小说的评论意见
鲁迅关于张恨水小说的评论,我发现是有间接论述和直接论述两个方面的看法。
间接论述是指,鲁迅对世情小说、或者鲁迅又叫它“人情小说”是有整体评价的;不论张恨水作品是不是鸳鸯蝴蝶派,从题材类型角度讲,——尤其是在鲁迅活着的年代,张恨水出版的作品主要应该是言情小说,也就是世情小说。鲁迅是研究中国小说史的,从古典人情小说、才子佳人小说到现代的言情小说、世情小说,其实鲁迅有通盘的评价。他认为,中国的言情小说有非常好的一面,关注世态炎凉、关注普通民生、关心日常生活;但它也有不好的一面,就是老爱大团圆结局。用鲁迅的话来讲,就属于有讳饰、多粉饰,不说真话,不能面对真实的生活,总在幻想中自我满足。鲁迅讲过,古典人情小说要么一切都讲因果报应,好人有好报、坏人不得好下场;要么就是才子佳人奉旨团圆、奉旨成婚,戴上另一顶更大的太平盛世帽子;都不敢直面现实。所以,从整体评价上看,鲁迅认为,世情小说有好处,缺陷也很大,能产生伟大作品,也需要去更新。鲁迅称赞的最好的世情小说《红楼梦》,认为它最大的价值是“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打破在哪呢?如实描写,并无讳饰。20世纪20年代鲁迅曾经调侃当时鸳鸯蝴蝶派的才子佳人小说,他说他有“四不看”,这些书一看名字就不看了,一看到开头就能猜到后头、猜到结尾,没劲。这跟我们今天看很多电视剧是一个感受,从一开始就能看到结局,你还有心思看到最后吗?
鲁迅对张恨水的直接论述我多讲一点。1934年4月,刚刚接手创办《中华日报》副刊《动向》的聂绀弩发表了一篇文章叫《新形式的探求与旧形式的采用》。这是聂绀弩回应另外一个左翼作家魏猛克意见,聂绀弩不认同他说“连环画里用旧形式就是向旧艺术投降”,聂有一段话提到,“要谈采用旧形式,不先从这些决定的原因上加以详细研究,看见《啼笑因缘》《姊妹花》卖座好就眼红,这是机会主义的办法。”由此,他提出了旧形式应用的问题和艺术大众化的问题,聂绀弩希望大家能来讨论。鲁迅跟魏猛克和聂绀弩都有直接交往、书信往来,对聂绀弩办的《动向》副刊特别支持,尽管《动向》只办了八个月,但鲁迅在其中发了20多篇文章。在这个时间点、也是1934年,他既是响应聂绀弩的倡议,也是新旧形式讨论本身让他感兴趣,我个人认为还难免有这段时间为他母亲买寄张恨水小说的触动,尽管鲁迅说有些书没读过。鲁迅在5月2号写了一篇《论“旧形式的采用”》,我摘念几句:“前进的艺术家……会想到采用旧艺术,因为他明白了作品和大众不能机械地分开。以为艺术是艺术家‘灵感’的爆发,像鼻子发痒的人,只要打出喷嚏来就舒服,一了百了的时候已经过去了。”“首先提出旧形式的采取,这采取的主张,正是新形式的发端,也就是旧形式的蜕变。”鲁迅非常赞成采用旧形式,他认为,这些旧形式的采用“并非断片的古董的杂陈,必须溶化于新作品中,……恰如吃用牛羊,弃去蹄毛,留其精粹,以滋养及发达新的生体,决不因此就会‘类乎’牛羊。”鲁迅有些话说得很好,我把他的论述简单梳理这么几个点:
第一,鲁迅看来,通俗艺术一般是拿来与“高等有闲者”的艺术对照来看的,鲁迅说的对照“高等有闲者”带有调侃意味,他非常肯定,通俗艺术是可取可行的,并非投机主义。他对聂绀弩也给了一个小小的批评:不要认为跟着张恨水学就是投机,通俗艺术仍然是艺术。这是鲁迅对于通俗文艺、也包括张恨水作品在内的正面评价,这符合鲁迅一直倡导的理念。同时,我认为这里面也包含鲁迅20世纪30年代在上海靠写文稿为生的体验,稿子要卖钱,就得考虑读者需求;他完全能体会靠写稿子为生的人怎样努力着,他认同这一点。这是第一个要点,就是通俗艺术依然是艺术。
第二,采取旧形式,正是新形式的发端,也是旧形式的蜕变。它利用了流行的价值,又加以引导。鲁迅很清楚这个意义,他以为,为达到实际变革的目的,要运用好每一种可以运用的利器。鲁迅最早翻译法国科幻小说时,也是以章回体翻译的,他并不是一个拒绝旧形式的人。当然,他也强调引导价值,要有蜕变、有改变。
第三,鲁迅特别强调了,此事绝不如旁观者所想的容易。不容易包括:必须能懂才能触到,而即便懂得也未必能触动。鲁迅对大众并非不懂,但鲁迅的作品不被他母亲阅读的这个事实,我认为鲁迅未必触到了大众的爱好。
有人问过鲁迅的母亲,您读大先生的小说吗?鲁瑞老太太回答说:老大写的小说,和我们日常所见情形一样,没什么出奇,也不好看。“好看”是个要命的词!鲁迅提倡的是写实,而真的写实未必好看。我们身边的琐事好看的吗?《红楼梦》真好看吗?说老实话,《红楼梦》缺少传奇色彩,就不像《三国演义》、不像才子佳人小说那么吸引人;太过真实的东西,唤起不了超脱的幻想。鲁迅的母亲不读鲁迅的小说,而读张恨水的小说,可以见出,大众对于超出日常生活的奇异感、传奇色彩更感兴趣,这种虚幻的传奇和奇异感是通俗小说的共同特点,它们不是写实的、真实的,用不着直面现实,我认为也不能称之为“现实主义作品”,而这才是能被鲁迅母亲这样的大众接受的作品,这是一个价值选择与判断的悖论。
懂得而且触动,由此带来改变。我想此事甚难,绝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