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由中华网、乡村文化保护与发展志愿者协会主办、聚宝匯公益支持的“守艺中华·锦绣中国行”活动走进贵州安顺,采风团先后走访了镇宁布依族苗族自治县、平坝区等区县,探访了蜡染、苗绣、苗银、地戏等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走访过程中,非遗文化工匠的敬业态度、独具特色的手工艺品,为采风团成员留下了深刻印象。
“于爹不太会讲故事,他的话太简单了,我都无法了解他做木匠的时候,脑子里都会在想些什么。偶尔,他会说:‘要是手里没有木工,就觉得手里没味。’这个话听起来太简单了,但它含着很深的意味”——知名主持人汪涵在他的《有味》一书中,这样描写箍木桶的老手艺人。
我所接触的大部分老手艺人似乎都不善言辞,我猜对于他们来讲,手中的活计要比谈天说地“有味”得多。
潘祖文就是这样一位手里有味而性子羞赧的老手艺人。
古老文化藏深山苗乡
驾车从镇宁县城出发,至马场镇关山苗寨附近潘祖文的老宅时,已经临近中午。在将近一个半小时的车程中,近半时间都耗在了九曲回肠的山间公路上。还未颠簸到半山腰,我已有些胸闷,于是闭目养神,不再开口说话。
睁开眼时,车子已停靠在村中一个巷口。抬眼所见,家家户户都是石木结构的杆栏式石板房,典型的安顺地区苗族建筑,一来就地取材,二来夏凉冬暖。
潘祖文的老宅离路口不远,房子低矮老旧,三间正室配两间耳房,没有院墙,一株笔直的绿木算是一道屏障,将前后院落自然地分隔开来。沿小路登上缓坡,潘祖文家的后院有一大丛翠竹,为烟火气十足的老屋增色不少。
见到潘祖文时,他正坐在自家屋里的矮凳上,叮叮当当地做着银饰。年底,村里的一对年轻人就要摆酒成婚,潘祖文要赶在大喜之日前把姑娘出嫁的全套首饰都打完,其中包括头饰、帽饰、手镯、项圈、耳坠等,即便对于一位捶捶凿凿二三十年的老银匠来说,交货时间依旧不宽裕,潘祖文必须争分夺秒。
见访客进门,潘祖文掸掸衣襟起身迎客,上前走了两步,似乎没想好开场白,于是有些不自在地止步,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的定在原地,拘束得像个外人。
“这是什么?”简单问候后,我拿起小桌上一串银铃铛似的首饰,率先打破彼此间的尴尬。
“耳环嘛。”潘祖文感激似的,操着不太标准的普通话飞快作答。
“这上面的花纹刻的是什么?”我再问。
“青蛙嘛。”
“这个呢?”
“蝴蝶嘛。”
“……”
于是整个聊天过程变得简单明了,我抛一个问题,他便接一个。“接不住”时,他就朝我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不知道嘛”。
“这个花纹是苗族银饰里面最传统的那种吗?代表什么呢?”忍不住好奇,我又问他。
“是……我不知道怎么说嘛。”
潘祖文的面前,是摆满一桌子的银饰品,这些都是由他悉心打造而成。他可以仅凭想象而不用借助任何度量工具,把一块碎银子捶打成脆响的铃铛、栩栩如生的蝴蝶、弧度优美的项圈……事实上,每一个手艺人的内心世界都无比富饶,他心里对所有答案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只是不懂如何表达。
聊天中,见有人在旁拍照,潘祖没说话,转身快步走进屋里,换上一身漆黑的长袍后又快步走到镜头前。潘祖文是黑苗人,黑色长袍是黑苗男人的节日盛装,他们只在参加重要活动、欢度重要节日时才会穿。
他对来客的全部尊重,大概都包裹在这一袭黑袍里了。只是依旧没有表达出来。
传承技艺问路在何方
缘何做了银匠?潘祖文的回答又是一贯的实在,“20岁那会,家里穷,母舅说如果我自己不会打首饰,以后连加工费都凑不够嘛。”
原来,苗族人结婚有两样东西缺一不可:一套纯手工刺绣的新娘装,一套纯银足两的首饰。母舅的几句话点醒了还在打零工的潘祖文:万一凑不够给银匠的工钱,媳妇就娶不上了。那还不如自己学手艺,省下一笔开支。
做起银匠才知道,这份差事复杂又熬人,也赚不了什么钱。20多年来,同行越来越少,老银匠纷纷转了行,只有潘祖文因为喜欢而坚持下来。
潘祖文说,打一整套苗族传统银饰,像他一样熟练的师傅要耗时近40天,一年365天,除去春播、秋收等农忙时节,满打满算、加班加点地干,也只能打足8套,净赚六七万元——付出和收获远不成正比。
即便如此,潘祖文还是非常知足,一来自己喜欢,二来他已尽力而为。从产量上来说,没有人比他更快;从收入上来算,市价如此,每套首饰毛利润约一两万元,不能再高;从销路上来说,买首饰的人全部是周边的苗乡百姓,订单稳定已属不易。
当有人提议让他多做点首饰卖时,潘祖文十分诧异,说“谁买啊?”再说,他也实在腾不出时间,这几年岁数大了,出活更慢了。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当真以为银饰不过是流水线上滚落的几个圆环。看了潘祖文的演示,我终于知道他为什么一年只能做出8套饰品。
银饰打造工艺非常复杂,从银料到一只雕琢精美的银手镯,要经过铸炼、捶打、拉丝、搓丝、压花、镶嵌、洗涤等多个环节,耗费几天时间。过程中,潘祖文没有用到任何机器,全程只用到锤子、钻子来敲打形状和花纹,连他使用的一些特殊模具,也是自己亲手打造的。只有他知道自己需要什么。
潘祖文戴上眼镜,将打到半截的银线放进脚边的炭炉里加热,右手不断拉着风箱,火势渐旺。待银线被烧至通红时,他将银线夹出,放到木墩上继续捶打,几分钟后,银线被捶成薄薄的一片。接下来,它会被充分造型,然后对折,变成潘祖文想要的空心项圈。整个过程单调、重复,不仅需要大把力气,更需要十足的定力和耐心。
潘祖文不厌其烦的敲敲打打,始终面色泰然,眼神专注,动作有条不紊……见此情景,顿感这画面无比和谐,也终于在这一刻理解,这大概就是汪涵所说的匠人手里的“有味”吧。
……
“六十年来,于爹一直活得手里有味,做着各种各样的桶子……木工是他生活的胡琴,他咿咿呀呀地拉着,拉到靖港的水变成昏蓝,拉到心爱的姑娘去了远方……在不知不觉中,自己的孩子也大了,什么时候起用铁桶漆,没有人用生漆了……”
时代更迭得太快了,未来还能不能继续打首饰,潘祖文的心里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儿子小潘转眼到了他入行的年纪,比起当年的自己,小潘似乎更加晚熟一些。
和父亲入行时的情景如出一辙。去年,在外打零工的小潘回到家乡,跟着父亲做起学徒,如今已经能打出一些简单的花样来,对潘祖文来说,也算是一种欣慰。
“学了快一年,现在喜欢上做银饰了吗?”我问。
“可以嘛。”小潘小声作答,他的性格更加内向。
……
“您有没有想过到县里、市里开个店铺,把首饰买给外地人,价格高一点。”我问潘祖文。
“想过嘛……我不知道怎么说嘛。”潘祖文想了半天,最终放弃组织语言。
事实上,很早之前潘祖文就考虑过带着儿子到城里开店,把家业做大,但无奈手里没有启动资金,一切只能停留在想法上。
站在潘祖文家门口,我一手拿着做工精美却有些粗重的银镯子,一手举着四处搜寻信号的手机,百感交集。而此时,同行者因始终链接不上网络而放弃了这场探访手艺人的直播,也正连连慨叹。
或许潘祖文所面临的困境,并不仅仅是一笔启动资金,还有一张四通八达的网络,一套创业帮扶的政策,或者更多。(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