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市传统绣花鞋制作非遗传承人——王冠琴 摄/杨红军)
一.史海钩沉亘古流长
见到北京市传统绣花鞋制作非遗传承人王冠琴,是在其位于海淀区少年宫的工作室里。那天的天儿可真是冷、北风呼啸、呜呜的,我们采编一行人围着少年宫兜兜转转了好几里地,都未能寻得所在。最后还是王老师迎了出来、将我们领了去。
第一眼看到她,不太相信这是位已年逾78岁的老太太,只见她一袭深紫色绣花样儿唐装,庄正娴雅、耳聪目明、腰板挺直,抖落着一身的精气神儿。进了门,她就给我们张罗着沏上了一壶九曲红梅,低语道:”这是我学生从杭州给寄过来的茶,正好也该是喝喝红茶的时候了。”一室的茶香氤氲而开,衬着满室陈列的绣品、鞋样,赶情是穿花度柳而去、古意盎然。跟随着她,我们游走在历朝各代、各式各样的绣花鞋中:哪里是秦代的凤头履、汉朝的钩鞋,何处又是唐代的如意鞋、卷云履、清朝的花盆底、马蹄底,以及彝族的钩履、鲜族的双色鞋等等…王老师莫不如数家珍、更是亲历亲为。
是的,以上种种鞋样,无不是王老师30多年来,挖掘各种典籍、史著,自行考据、制作而来。就拿因其而声名显赫的秦代“风头履”来说,王冠琴最早是在《中华古今注》上看到对此鞋的记载。中国乃礼仪之邦,历朝各代的服制都由皇家制定,但相对于服装、饰物而言,对鞋的记载却很少。而在秦代、秦始皇,其服制上明确记载了:“秦始皇令三妃九嫔靸蹲着风头履”。而从中国鞋履的流变制式来看,唐代以前称之为履,自唐代以后因为海内外商贸往来的沟通交流与影响,遂开始改称为鞋。因而,此一笔堪称中国史书上最早关于“履”(鞋)的记载,于汪洋史海中跳脱于王冠琴眼前,自此她念念不忘于斯、自个细细开始琢磨,“它究竟是啥样的啊?但显存也没个实物样品啊!典籍上也就此寥寥数笔,并无更多的制式、形态、花样、纹理的记载…”既然本无样本依据,王冠琴便开始自己大胆设想、小心求证的“秦代风头履”研发制作过程。“一提到这风头履吧,我首先想到的那风头应该是个立体结构的、断然不会是个平面化的图案。再者,参照皇家制式、五色彩线,它的基调、底色必定也是华丽的。”说到此,王老师颇有些揶揄,回顾自个年轻时候的想法、干劲也无不觉得可爱。“其实到现在,我也不能说我的研究方式方法就是对的,只能算是我自个探索的一条路径吧。”
(一抹抹丝线落到鞋帮上,绽放出鲜花朵朵 摄/杨红军)
最早还是在2003年,王冠琴凭借自个的设想和对古籍的钩沉,以及自己常年浸淫于传统绣花鞋制作的经验,她复原制作了第一双“秦代风头履”,初时是完全没有信心的、也不知道自个的东西对不对,生怕拿出去显于人前贻笑大方。还是一次偶然的机会,王冠琴听闻国内的古物收藏家钟耐天对历朝各代的鞋制很有研究,便拿着自个做的“风头履”予之请教。未料钟耐天见后大惊,径直翻找出一块石刻,从时间断代上来看,其间对鞋刻画的图样正是与王冠琴制作的“风头履”如出一则。自此王冠琴对其的研究方法,制作依据便更加有了信心和底气。当然,至今也无法论说王冠琴制作的“风头履”就是秦代的正统、完全复原,“但既无文物、古籍留存印证,当下除我而外亦无他人复原此物,而我做出来了,当下所提到的‘秦代风头履’也就是它了。”王冠琴说到于此,哈哈大笑起来,犹如一介孩童突见新玩意的惊喜,更像是一个陈年老人对其毕生辛苦研究而得映射、佐证的欣慰。而后,王冠琴的“秦代风头履”又历经了多次摸索和改良,如今可见其存世的五个版本,更有“正头履”、“回头履”的区分。及至2008年、一双风头履在拍卖市场上以8万元的高价成交,创下了同类作品的高峰,不可谓不是得到了学术和市场的双重认可。
(王冠琴还原出来的“十果鞋” 摄/杨红军)
诚然,结果是喜人的、过程却是艰辛的。王冠琴将此对于传统绣花鞋的复原、制作过程称为“海底捞针”。首先,正是史海钩沉。王冠琴自小就热爱古典文学,什么《红楼梦》、《西厢记》、《牡丹亭》都不在话下,但与别人不同的是,她的关注点往往是在对其人物所描绘的鞋上。就算是《金瓶梅》,如今她与我们侃侃而谈的也是西门庆的几房太太、几个丫鬟,每次出场时、必换的一身行头,其中搭配的鞋是如何变化、不同的。而知其然、更应知其所以然。历朝各代的鞋样、映衬的是其服饰制度、背景更是当时的历史文化。据王冠琴考证,古代的鞋履都是在鞋的前部发生变化。例如汉履前部都有一个勾尖儿,别小看此勾尖儿,因为过去的妇女都是穿着拖地长裙,勾尖正好可以勾住前面的裙摆,以此方便人们行走、迈步。一个小小的勾尖既有装饰作用还有实用价值,真是很奇妙的设计。而王冠琴为了此类追根溯源的考据工作,阅读了大量的历史、文化著作,光是国家图书馆、她办了一张借书卡,一年的借阅典籍就不下上百部。
王冠琴一方面能精准地把握历史脉络、时代特征,映照于服饰鞋履制式;另一方面此乃又是一个极富自身想象力和审美情趣的技艺,个人几十年的积淀都落实在方寸图案、纹样之上。譬如史上著名的“十果鞋”,历史典故、民间传说中有此记载:晋国第二代霸主晋献公,对内政治改革、对外扩充疆域,一举吞并了十个诸侯小国。其皇后为了记载其文治武功,就命宫里的女性都要穿绣有十种花果(谐音十国)的绣鞋,钦定民间女子大婚也一定要穿绣有十种花果的绣鞋。反之也是以此文字记载就证明了晋国时期就已有了绣花鞋。然传说也好、典故也罢,都说是“十果”,可究竟是哪十种花果了?久不可考亦,而究竟是否需要确切考证也未可证。王冠琴在此上面充分发挥了她的经验和想象,因而她手下的“十果鞋”分别就是:苹果、葡萄、石榴、蟠桃云云…个个形态活泼、色彩跳脱。至此,王冠琴娓娓道来:“所谓十果,需要符合的是其寓意,而具体是哪十种果子,跟地方文化和个人喜好有很大关系,不可考据。循古而不可泥古,此乃才是我们复原传统、创新发展的根本之途。”
(王冠琴的得意之作——“十二生肖”主题布鞋)
二.穿针引线传道授业
现还存于王冠琴之处的、其亲制绣花鞋还有200余双,大多是她早年间制作的精品。问其现在还动针线活吗?她笑笑、淡淡地说:“不、不行咯,眼睛花了,以前废狠了、现在做不了精细活了…”大面上的指点还是她在亲历亲为,而也颇感自己能为此所做的已然不多、心生忧虑、戚然。纵观王冠琴的制鞋生涯,大概已有1/3之多流传于他处。“大多是一些高端定制、藏家收藏。”自其凤头履于08年在市场上拍出8万元的高价,她的作品就奇货可居;找她来求教、学艺的也络绎不绝。但总体来说,她对于技艺恐怕后继无人是在担忧和失落的。
王冠琴对而今的政府对于传统手艺的扶持、政策倾斜,是十分欣慰、且受益匪浅的。2007年,传统绣花鞋制作技艺入选北京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王冠琴也被评为这一项目的北京市级代表性传承人,北京市政府就一次性的给予她50万的资金支持与补助。现下我们所处的场地,正是海淀区政府于2015年、为她在青少年宫内免费提供、专门设置的一个工作室,主要针对普通市民宣传和推广传统绣花鞋的制作、并且开设得有专业的培训课程。
(八双鞋大小不一,可嵌套在一起,与俄罗斯套娃有异曲同工之妙 摄/杨红军)
但要论说起来,王冠琴对于传统绣花鞋的宣传、推广、传播工作,却绝不仅于2015年才开始。早在2003年,她就有授徒传艺,最初十来号人、都是街坊邻里、亲戚朋友,传统绣花鞋的爱好者,不过这种最初的方式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并不能构成脉络、体系。及至2010年,王冠琴开设了一处传习所,算是正是开馆授徒,初期听闻者、感兴趣的人也是纷纷到访、受教,络绎不绝,而此时的王冠琴并没有收取任何费用、甚至还自贴材料费,完全义务、公益性质的教学、推广。然而效果却很不理想,“这些人吧,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来,也就仅凭头两天的热度,完全谈不上系统、深入地往里学,基本上来学了几次的还是连个最最基本的鞋样也做不了。”自己努力、付出了巨大,却毫无收效,王冠琴很失落、为此也不甚其解。而后她找辖区非遗办的人探讨了此问题,才恍然大悟:越是不收取任何费用,才越不被重视吧…学员们来得太容易了,各种资源、材料、技术都无偿给到他们,而他们的所获所得太便宜了,途径就不被看重。”这一切给得太轻易了,他们的付出也太微少了,也就被人理所应当的觉得就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儿。“
而事实上、传统绣花鞋的制作,相较于学员们轻而易举的所得,其学艺、操习的制作过程才是真正的艰辛所在,此乃也才是绝大多数学员中途放弃、甚至早早望而却步的原因所在。传统绣花鞋要求整套个人手工制作,其流程大致分为:先是打袼褙、剪样、刻底刻帮,铺面,而后配色、刺绣,又再分为帮子刺绣,纳鞋底、包边等数十道工序。就算是一双最为普通的传统绣花鞋都要经过十七,八道工序,一个熟练收手制作七到十天以上。
(场合不同,选穿的鞋子不同,上面的花纹图案也各异 摄/杨红军)
基本上看,鞋帮和鞋底是两处难点所在,也是最能体现传统绣花鞋制作工艺特色的地方。就王冠琴的技艺而言,在鞋帮方面、她采用了一套家传的独门秘笈“窝帮正上”。它具体就是指将鞋帮子正面冲着制鞋者,将其下端窝进去贴合鞋底,使手从内侧往里掏鞋帮、进行缝合;而一般的布鞋制作都是将鞋帮反着上,等与鞋底缝合完了,再将其整体反面。用此普通上法的好处时,便于操作、缝合快捷,但是对鞋样的保持不太理想。而通过“窝帮正上”的绣花鞋,最大特点是能够保持鞋的力度,不变样不打楦它都是立体的,经久不走样,穿到什么时候都不用鞋拔子提或者用手提鞋,脚往里头一拱,它自己就上来了。其实“窝帮正上”本是一项更为古老、传统的制鞋方法,而后来逐渐失传、是因其操作上比较麻烦。而且在人工日益贵的现在,更是没有什么人还在使用了。更为关键的是,它的此种上法,是机器操作无法实现的。但是运用此项技艺传统绣花鞋,的确是现在的鞋、甚至一般布鞋所比拟不了的。
再说纳底,却是一个考研细致、耐心的活儿。一般来说一双普通制式的传统绣花鞋,需要5层布底,而一层布底则需要3片布铺里、2片布铺面;而于后跟处又需要再添加一两层布底;最后5层布底分别制作完成,再合在一起用上下两片布包住、缝合。因而就算是最简便的传统绣花鞋鞋底也是至少需要37片布来制作的,更别说穿梭于其间、千针百纳的缝合。
(鞋底的线头因鞋子种类不同而形态各异 摄/杨红军)
在王老师处,她给我们展示了两种绣花鞋的鞋底,一种是常见的“千层底”、一种叫“盘长结”。盘长结底的制作,耗时、费力不少,我以为是为其舒适,毕竟看上去会为鞋底增添一些厚度。王老师却解释说,不然!纯粹是因为好看…实际上盘长结的底远没有千层底经久耐用,穿不了一阵也就磨秃了。所以给人做、做来买的,都不太会使这个,倒是自己穿的会做。这令我瞬间诧然,为了好看?说是鞋面的刺绣、盘结显而易见,哪怕是鞋垫也有翻晒而出显于人前之时,可是鞋底…老太太笑了笑,“别人不知道,但好不好的,咱自个心里知道啊。”
是啊,做的这一切,都不过是在为着自个的心啊,一颗时刻挂念着传统绣花鞋技艺传承、发展的心。王冠琴说:“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终于是在2013年,王冠琴在区政府的牵头下再次开办了传统绣花鞋的培训班,自此一次开始、便是收钱了的。“初期也就1200,真不是图这点钱,就是为了甄别、筛选一下人。”还真别说,开始交钱后的学艺,是真正能够吸引一些的确是对传统绣花鞋制作技艺热爱的人。初衷是明确了,但好景仍是不长,关键还是卡在技艺的难度和自我练习的过程上。王冠琴说,最初跟过自己学的人、上百,而今能留下的、资历最早的,也就不过才是学了八年的、并且也就寥寥一两人。
(笔者与王冠琴老人合影摄/杨红军)
及至2015年,王冠琴的传统绣花鞋制作工作室开在了海淀区青少年文化宫里,算是成为了一个常设的项目、课程。课程收费3800元,然而来投师学艺的人、却多了。单期学员最多时、能达十多名,近两年、仅从此班业已出了几十名学员。此阶段是目的明确了,很多学员都是抱有明确的学习目标而来,或想以此创业、又或想通过此门技艺增进自己在其他方面的体验和内涵。学员们也大多有一定的女工基础、上手快、也更爱学了。单从个体来说,一个阶段的学习过程,其实差不多就是一个月的时间,王冠琴带领学员将各部制作流程过一遍,再从中进行细节化的指导。此时的教学是差异化的,并不是集体上课,而是根据不同学员的程度轮轴转。用王冠琴的话说就是:“你什么时候要来学了,我都会在;你想学什么了,我都会给。”按理说,自个多加练习下,一轮学时下来,怎么都是可以独立做出一双鞋了。但俗话说:“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它偏偏又是个细且专的活儿,一双普通的布鞋那能叫传统绣花鞋吗?这其间的底蕴、样式、刺绣图案、配色,都得靠自个琢磨…道艰且长,因而以此来看,王冠琴手下尚无出师之徒。
在问到她的传艺态度之时,我们的问题尖锐:是否会在技艺上有所保留?是否担心学生和后人的作品最自己造成冲击?王老师回答得却十分豁达、释然…“我都这把年纪了,这些鞋、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我活着的时候,再贵都没想过买它们出去,就是想留给你们(指其学生)做个参考。东西都在这儿了,活儿也都交给你们了。我是怎样的学习、研究、制作,方法都一五一十的做给你们看、告诉你们;但你得自个想、自个做、有你自个的东西。‘学我者生,像我者死’啊。”
文|公梓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