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孟
两汉到曹魏时期,“风”这个意象,一直是延续着诗骚以来的寒冷、劲厉的风格,而且越来越显得悲凉。在这以后,整个魏晋南北朝时期,这个传统仍然继续延展,这里只举数例,以窥其要。陆机《赴洛道中作二首》:“哀风中夜流,孤兽更我前。”王讚《杂诗》:“朔风动秋草,边马有归心。”刘琨《扶风歌》:“烈烈悲风起,泠泠涧水流。”谢灵运《岁暮》:“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鲍照《代出自蓟北门行》:“疾风冲塞起,沙砾自飘扬。”《拟古》:“朔风伤我肌,号鸟惊思心。”江淹《望荆山》:“悲风挠重林,云霞肃川涨。”吴均《答柳恽》:“秋月照层岭,寒风扫高木。”庾信《昭君辞应诏》:“胡风入骨冷,夜月照心明。”
在悲风横扫的魏晋大地上,诗坛的气候却同时也在开始发生着微妙的变化。清风、微风开始一点点地出现在诗人的笔下。如徐干《情诗》:“微风起闺闼,落日照阶庭。”曹植《情诗》:“微阴翳阳景,清风飘我衣。”曹植的《七哀》是一首思妇诗,其中有两句的想象力极为出色:“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在那个缺乏远距离交通工具的时代,对丈夫思念已极的女子,幻想化作西南风,穿越万里关山,直扑到丈夫怀里。一往情深之中,给无知的风儿带来多少温存香甜之意。
阮籍《咏怀诗》:“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张华《情诗》:“清风动帷帘,晨月照幽房。”意境都颇幽远。张华《壮士篇》:“慷慨成素霓,啸吒起清风。”左思《咏史》:“长啸激清风,志若无东吴。”这两处的“清风”都有一种激越之感,并不温柔。
潘岳的《悼亡诗》是中国诗歌史上较早写到“春风”的:“春风缘隟来,晨霤承檐滴。”在“风”意象的发展史上,这个“春风”的出现,也是颇有象征意味的。如果说先秦的诗骚时代是风的秋天,那么东汉、曹魏时代则是风的冬天。到了晋代,春天的消息开始一天天露出机芽。春寒料峭,冰水涣涣,虽然北风仍然寒冷,东南方却已经吹来了另外一股温暖的气息。在伟大的诗人陶渊明的身上,我们可以最清楚地看到这种季节交替的痕迹。
在陶渊明那里,风仍然常常是寒凉、悲哀的,如“敝庐交悲风,荒草没前庭”(《饮酒》),“萧萧哀风逝,淡淡寒波生”(《咏荆轲》),有时甚至是破坏性的,如“风雨纵横至,收敛不盈廛”(《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但与此同时,却也多了许多可喜的因素。陶渊明躬耕陇亩,对大自然充满了热爱。风对于农业收成的意义,他比一般诗人有着更多切身的体会。《时运》里的“有风自南,翼彼新苗”,可以说是《诗经·邶风·凯风》“凯风自南”的异代共鸣。此外还有“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读山海经》),“日暮天无云,春风扇微和”(《拟古》),等等。在《和郭主簿》“凯风因时来,回飚开我襟”句中,风是让人喜悦的,“回飚”虽仍然有些猛烈,但是吹开了诗人的衣襟,有种畅怀的快意。在《归去来兮辞》里,风则更加具有翩翩潇洒的美感了:“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诗人归隐田园的快乐,在骀荡轻风的吹拂下,弥漫于空气中,具有非凡的感染力。
进入南朝后,风的温柔一面得到了继续发现。南朝乐府民歌将“春风”与“春心”并列,风与爱情开始密切结合。江南的风本来就比北方温暖,南方水乡这些不知名的民间诗人,在明亮的春风中尽情放飞着他们的春心。《子夜四时歌》其一:“春风动春心,流目瞩山林。”其十:“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语极旖旎,令人想入非非。《西洲曲》也是写一个女子思念情人的,一般认为经过了文人的加工,最后两句艺术水平极高:“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与曹植《七哀》有异曲同工之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