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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中山到马尼拉(2)

2016-05-01 09:37:22      参与评论()人

阿爷在北方多久我不清楚,只知他对京戏上了瘾,兴致来了会唱几句。数年前参观天津戏剧博物馆,宏大的戏楼不逊于莎士比亚的环球戏院;看说明书知道这建筑群本来是清末广东会馆,香山人唐绍仪等办洋务的人建的。我想阿爷虽地位低微,但有个做铁路站长的姐夫,很可能在此听戏。

阿爷是偷渡到菲律宾去的。美国国会早于1882年通过排华法案限制华人入境,占领菲律宾后照本宣科。他到了马尼拉,便有一队洗衣馆的员工上大轮船把用过的床单桌布装进藤篮,顶在头上搬回码头洗涤,阿爷也就头顶个装脏床单桌布的藤篮子混在其中,躲过移民局官员耳目上岸,当然是事先安排好的。他为什么亡命到菲律宾呢?小时听爸爸说,他肯定因为参加革命被通缉,好多年后亲戚告诉我们,阿爷在天津被人控告偷窃,实情如何不详,反正他因而逃到上海表姐家里,这表姐夫家在马尼拉有香烟厂,便决定到马尼拉去。

阿爷到了马尼拉先是在美国海陆军俱乐部工作,后来在大学俱乐部做到头号酒保。有一张他与其他员工同拍的照片,酒保都穿绣有UC(University Club)的制服,看来阿爷个子相当高。他的薪酬应是不错的,我家二战前就有大浴缸和电话。

我还没出生阿爷就去世了,但儿时感到他仍和我们在一起。每逢有他喜欢吃的菜大人便会提起,我也常听阿嬷说梦见“死鬼陈”了。我们顽皮就罚“跪祖先”,跪在供有阿爷照片的祖先台前思过。我至今讲英语对刚逝去的亲友总不忍用过去式,觉得太绝情了,汉语动词没有过去式,也许就因这种情怀吧。

数年前我和白睿文翻译王安忆的《长恨歌》,请郑文君(Alice Cheang)替我们修润英文。她曾在哈佛上过我丈夫艾朗诺的课,虽然在香港长大,但英文在众研究生间出类拔萃;全靠她,我们的译作得获《纽约时报》好评,并赢了翻译奖。郑文君祖籍也是香山,祖上在夏威夷经商致富后到上海置产,一向把子弟送到牛津、剑桥受教育;她告诉我她祖父曾到马尼拉开烟厂,这应该就是马尼拉唯一的广东人办的烟厂,叫泰记的,东家就姓郑,所以我祖父到上海投奔的竟是她家!

阿嬷在石岐杨家九个子女中排行第八,四个姐姐都“嫁得好”,唯独她因颈背长了个疸,算破了相,二十五岁仍没人提亲,经在马尼拉开餐馆的姐夫介绍和我阿爷成婚。阿嬷年轻时相当漂亮,听说侧看有点像影星胡蝶,我相信她迟迟未嫁另有个原因:她父亲在粉岭高尔夫球会当酒保,她在香港长大,上过新式学堂,算是见过世面的;加上她非常能干,自视甚高,男人若没有几分威信也不会敢要她,于是高不成低不就。

阿嬷和阿爷是相当匹配的。他庄严,她爽朗;她话多,他寡言。她咄咄逼人时,他便幽她一默。她替他生了三男四女,把家理得有条不紊,每餐做出津津有味的菜,把亲友关系弄得妥妥帖帖。我小时常听大人绘声绘影地讲阿爷怎么作弄阿嬷,收了她一颗麻将放在口袋里带去上班。阿嬷和朋友开桌打麻将时发现少了一颗,猜到是怎么一回事,跑到大学俱乐部,望上去从二楼窗户窥见他,便左手叉在腰上,右手指着他气呼呼地喊:“阿陈,马上把麻将扔下来!”

我父亲两岁时,阿爷的哥哥也决定携妻带儿北上天津谋生,阿嬷便抱着我父亲坐船回石岐服侍我曾祖母四年之久。三十年代中国局势不稳,阿嬷安排阿爷哥哥老大、老二两个儿子认了别人做父亲移民到马尼拉,又把她自己在香港长大的甥女嫁给老大。我这堂伯在马尼拉起初跟阿爷在大学俱乐部做酒保,只读了几年书的他,靠自修说一口漂亮的英语;后来替英国侨民管他们的马尼拉俱乐部,广受会友爱戴,被选为荣誉会员,可参与任何英国人海外俱乐部的活动。可是他最津津乐道的,是1925年上海五卅惨案发生后,他和同事在香港参加响应罢工,往内地串联到处被商家热情招待的情形。他的弟弟(我堂叔)本来在天津南开中学读书,到了马尼拉学会讲西班牙语,在西班牙俱乐部Casino Espaol当主管,招待过访菲的西班牙王子和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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