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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台北做侨生(2)

2016-07-24 12:35:06      参与评论()人

从大陆到台湾的许多老兵退伍后开三轮车。我到台湾第三年,台北市取缔三轮车,政府便辅导这些三轮车夫转业为计程车司机。也有不少开食摊的,师大旁边龙泉街便有许多老兵开的各种南北小吃档,价廉物美,五毛钱只有卤汁和葱花拌的阳春面也好吃得很,是灌进塑胶袋里带回宿舍做宵夜的。龙泉街有家较体面的小饭店,具备了五六张桌子和长板凳,墙上贴了字条谓“不谈国事”。

我家人对台湾的印象很笼统,我到师大读书之前,唯一到过台湾的是我叔叔。他加入马尼拉的国民党艺术宣传队,吹单簧管,数次乘军舰到台湾劳军,蒋经国执政时代被委派为“党务顾问”。我在台湾时,阿嬷曾加入广东中山同乡会旅游团到台北庆祝双十节,将近七十岁第一次乘飞机,风风光光地参加节日游行。我和表姐随团赴台北中山同乡会的招待茶会,见到孙科、五短身材的王云五,还有戴着水钻冠冕、艳光照人的该年度美国华埠小姐,和一对来自秘鲁只会说西班牙话的姐妹花。

那时离“二二八事件”已将近二十年,我们这些外来人并没觉察到“本省人”和“外省人”之间有什么矛盾;大家似乎都非常珍惜一天比一天好的平常生活,并且不吝于分享,空气中有股久病初愈那种经涤净的安宁。表姐和我偶尔到基督教聚会所做礼拜,碰上一位举止优美、四十开外的空军寡妇,十来岁的叛逆儿子很少回家,她在某机构做个小职员,常做一桌佳肴请我们吃饭,为的只要听听年轻人的声音。

我赴台需要“保证人”,母亲请她已回台湾的两位老师彭震球和裴溥言替我作保。他们不认识我,负这责任是有些风险的。我和表姐备受他们热情招待。裴溥言在台湾大学教中文,丈夫糜文开是位外交官兼佛学家,在他们家不但吃到饺子,还见到饺子皮是怎样擀的。裴教授中学年代在天津,曾帮父亲翻译重庆传来的密码电报,冒着随时被日军拦截的险,骑脚踏车到处送情报,《溥言杂忆》(2004)里有记载。1970年我离开台湾不久,糜先生因在泰国和大陆去的官员同拍了一张团体照,被指“通敌”锒铛入狱,一关就是十五个月。裴教授除讲课外,要照顾家里的老母和幼女,还要每天换数趟公交去探监,带菜饭让糜先生和同狱室的人共享。

暑假来了,我在耶稣会办的耕辛文教院找到一份工作,替一位研究语言的奥地利神父打字;走廊对面是张志宏(George Donoghue)神父的办公室,他是爱尔兰裔美国人,眼睛差不多全瞎,办个辅助原住民的山地工作团,并定期举行文学研讨会,鼓励台大和师大的学生写作;我没参加这些团体,闲来却常去和他聊天,他是我平生遇到第一个专心聆听我发挥言论倾诉心声的“大人”。

该年秋师大举办英语演讲比赛,张神父鼓励我参加,中文系的我居然得第三。不久有个美国报人到台北讲演,星期六临时找不到翻译,我们系里教哲学的张起钧教授想起我,便到女生宿舍把我叫醒,我还没来得及紧张,到场就开始中译英、英译中,那年头台湾英语流利的人不多,张教授觉得简直不可思议,收了我做干女儿。张教授是北京大学哲学系毕业的,以胡适的传人自许,除教书外,办一份叫《自由报》的刊物;张太太是位中学教师,很会做菜,日式庭院里经常有饭局请学界政界要人,叨陪末座的我自此以知识分子自居。

第二年春,以美商为主的台湾狮子会办了个英文论文比赛,题目是“世界和平”,奖金不小,张志宏神父又鼓励我参加。我忘了有什么真知灼见,无非是天下文章一大抄,却得了头奖。当会长的台北美国学校校长开车送我回宿舍,问我未来有何规划,我说我英文既然不错,可能做个英文秘书吧。我以为女人足以自立的职业就限于此了。他哈哈大笑说:“你目标未免瞄得太低了。有没有考虑到美国念书呢?”我说:“我父母没能力供我到美国念书的。”他说:“你应该可以申请到奖学金的。可先来美国学校教中文存点钱,我们待遇很不错。”他说给我听,我吃了一惊,台湾大学一般教授薪水都没那么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