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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明”是“副产品”吗?(1)

2016-11-20 10:53:49      参与评论()人

在人类历史上,每一代人都根据现有的发展水平向前迈进,他们使用已有文明成果的方式可能是前人始料不及的。问题在于,我们能否将这些成果都笼统地视作“副产品”?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在中国人民大学上本科时,我与社会学系的几位同学交好。学生私下聊天,一般不会称呼老师大名——那样显得太正式。于是,潘绥铭老师被称为“老潘”,周孝正老师被称为“老周”,李强老师的尊称是“强爷”,郑也夫老师却被直呼“也夫”。这不仅是因为“老郑”留给了人大社会学系的创始人郑杭生教授,更是因为学生们感受不到与也夫的年龄差距。他在学问上从无老辈人的守成做派,反倒生猛得像个小伙子。新近出版的《文明是副产品》便是一部“老夫聊发少年狂”之作。

指向目的论的“六脉神剑”

人们往往把已有的事物视作当然。拿自身起源来说,从远古到今天,大部分人相信神灵有目的地创造了人类。直到十九世纪中期,达尔文创立进化论,人们才逐渐认识到,自然选择下的一系列机缘巧合使猿类转变为人类,生物演化也不存在从低级到高级的必然趋势。不过,人们还是倾向于认为,文明发展是人类有计划的理性产物。农业的产生不是为了吃饭吗?印刷术的发明不是为了读书吗?《文明是副产品》(以下简称《副产品》)旨在批判这些想当然的说法,即需求导致发明的“目的论”(Teleology)。该书详细探讨了六种早期文明成果的历史起源,包括外婚制、农业、文字、造纸术、雕版印刷术和活字印刷术。

一样事物的起因常常不同于维持它的原因。如果我们简单地将前者等同于后者,就会倒果为因。可人们习惯接受目的论,这首先因为它是一种方便的解释。建立一种目的论很容易,驳倒它却要备尝艰辛。我们的祖先虽然见证了文明起源的真实过程,然而由于历史的层叠累加,真相在后世变得扑朔迷离,甚至湮没不彰,“仓颉造字”这样的神话便流传了几千年。“文字”是《副产品》中最精彩的一章,从陶符、泥筹到象形和字母,作者剥茧抽丝地还原了文字的起源过程。也夫称写作这一部分前后花了八个月工夫。探索文明的起源不仅需要持久的毅力,也需要敏锐的直觉和深刻的洞察力。全书多处细节闪现着思想的火花,在学理上具有重要的启发意义。

从需求角度来说,目的论容易被大众接受。阴谋论就是一种很典型的目的论。《平行历史:阴谋论塑造的世界》一书作者阿罗诺维奇称:“根据我的研究,这些理论(阴谋论)不会自行消失,或只是少数人所持的观点。相反它们会变得更加阴险,传播也更为广泛。”从供给一侧来看,目的论也不断被有利害关系的人制造出来。如在政治领域,掌权者一面塑造自己“奉天承运”的美好形象,一面将政敌刻画为“密谋作乱”的篡权小人。对这些目的论的解构便含有政治上的意义,有助于将相关人物拉下神坛。

当人们提到“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或“蔡伦发明了造纸术”,这些说法本身就带有目的论的意味,似乎两人在行动之前已经明确意识到他们将要发现或发明的事物。然而,据也夫推测,就像哥伦布试图登陆印度而意外发现美洲一样,蔡伦也因为碰巧受到树皮布的启发,才借用过来“发明”了造纸术。也夫甚至猜测他与工匠合谋,有意欺瞒了皇帝,从而掩盖了造纸术的诞生真相。

在私下交流中,我建议也夫将“精神文明”也纳入他的考察对象,他似乎并无兴趣。其实很多伟大的宗教和学说也并非是“创始人”有意识地建立的,后来的发展甚至完全背离其初衷。弗洛伊德在《摩西与一神教》中提出一个大胆猜想——犹太教源于埃及的阿顿神教。公元前十三世纪的法老阿克那顿(Akhenaten)致力于在全国推广一神教。这触犯当时贵族和祭司的利益,在法老死后,一神教即遭废止。弗洛伊德猜测,摩西是阿克那顿的追随者,他本是埃及贵族,为传教逃亡到以色列。犹太人后来结合这种一神教创立了自己的宗教,并杜撰了有关摩西的神话故事。我本人并非宗教史专家,无力判断弗洛伊德学说的真伪。这里只是借其著作说明,伟大的宗教也可能属于其“创始人”意料之外的“副产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