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山
生平海波未寓目,
乍疑一片水苍玉。
1902年3月24日,在开往日本的轮船上,26岁的陈师曾写下如此诗句。与他同行的是后来中国文化界两位泰斗级人物:一位是鲁迅,另一位是陈师曾的同父异母弟弟陈寅恪。
这一年鲁迅刚21岁,以优异成绩从矿务铁路学堂毕业,官派赴日留学,带队的是学堂总办俞明震。陈师曾虽同船,却是自费生,可离奇的是,陈竟被算成俞明震的5名随员之一,充任文案之职。
俞明震是陈师曾继母(即陈寅恪的生母)的哥哥,赴日前,陈师曾一度寄住在矿务铁路学堂,学生们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官亲”。
显然,陈师曾揩了大清国的油(免费船票一张),令人怀疑的是,俞明震的另一文案名为陈贞瑞,很可能是陈寅恪的化名,而陈当年才12岁。
3位大师级人物就这样尴尬地开始了东渡之旅。
爷爷死得不明不白
陈师曾出身名门,爷爷是晚清名臣陈宝箴,父亲则是“晚清四大公子”(另三人是谭嗣同、吴保初和丁惠康)之一、“同光诗派”领袖陈散原(即陈三立)。
陈师曾名衡恪,以字行。5岁时生母去世,祖母黄氏亲自将他抱大,陈三立曾记:“夕依余母寝,朝就余父识字,说训诂。衡恪七岁至十岁,能擘窠书,间作丹青,缀小文断句,余父辄举以夸示宾客。”所谓擘窠书,指大的楷体字。
陈师曾6岁时随祖母游西湖,在轿壁上用手指画荷花,回家便能用笔墨勾勒出来,无师自通。
9岁时,陈宝箴为陈师曾订了亲。
陈宝箴积极支持维新,戊戌变法期间,各省均虚应故事,只有陈宝箴任巡抚的湖南省变化最大。变法失败后,陈宝箴因曾保举谭嗣同、杨锐,坐“滥保匪人”被免职,2年后突然病亡。
在陈三立的《岘庐述哀诗》中,有“儿拜携酒浆,但有血泪涌”等句,大有怨气。有学者从戴明震的父亲《文录》手稿中找到一条佐证材料:“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六月二十六日,先严千总公(名闳炯)率兵弁从巡抚松寿驰往西山岘庐宣太后密旨,赐陈宝箴自尽。宝箴北面匍匐受诏,即自缢。巡抚令取其喉骨,奏报太后。”
也有学者认为,此时慈禧太后正因八国联军进攻而焦头烂额,哪里有精力搭理陈宝箴,且湖南变法的真正操盘手是陈三立,杀父不杀子,于理不通。
人生何处不相逢
到日本后,鲁迅和陈师曾等先入日本弘文书院学日语,8人同住一寝室,据室友沈瓞民记载:“有时商量推敲文字,渴求新知;有时共抒雄图,志在光复;有时浊醪痛饮,高歌‘狂论’。都算得风姿英发。”
1903年4月,日俄战争一触即发,远在上海的蔡元培、何琦办了《俄事警闻》,偏袒俄国,鲁迅不以为然,特别托回国活动的沈瓞民给蔡、何带了一封信,说:“(一)持论不可袒日;(二)不可以‘同文同种’、口是心非的论调,欺骗国人;(三)要劝国人对国际时事认真研究。”
陈师曾也写了6封信,托沈瓞民带回,分别交给自己的父亲和亲友,要他们提防日本。
虽观点相同,但鲁、陈似乎关系一般,鲁迅不喜欢和中国留学生在一起,听说仙台没有中国人,便去了仙台医学专门学校,而陈师曾则在东京师范学校博物科学习。
1909年,鲁迅与陈师曾先后回国,鲁在浙江的中级学校当过化学教员、监学等,陈则担任过江西教育司司长等。
1912年,蔡元培将鲁迅拉入教育部,渐次升为佥事,负责图书馆、 博物馆的建设和美术教育工作。因蔡元培主张美育,1913年3月,鲁迅等开始筹办“全国第一次儿童艺术展览会”,1913年秋,陈师曾也进了教育部,两人合作从展品中优中选优,送巴拿马博览会展出。
当年6月2日,鲁迅在日记中记道:“与陈师曾就展览会诸品物选出可赴巴拿马者饰之,尽一日。”
亲兄弟,明算账
此后,鲁迅与陈师曾交往渐趋密切。
1914 年至1923 年间,陈师曾在鲁迅日记中出现了70多次,其中17次是一起“游小市”“往留黎厂(即琉璃厂)”,另有18次互赠文物。
鲁迅常找陈师曾写字、画画、刻图章,不仅让陈给自己刻了许多章,还让陈帮周作人刻章,周作人开玩笑说,大家都打算慢慢“揩他的油”。不过鲁迅每次都给钱,在日记中,常有“酬二元”“报以十银”之类,陈师曾也不推辞。
一次大家相约去清真饭馆去吃牛肉面,路上恰好有结婚仪仗经过,陈师曾独自跟着花轿看,鲁迅鼓动大家开玩笑说:师曾心不老,看新娘子入迷了。
陈师曾入京两年后便成了画坛名人,而此时鲁迅尚默默无闻。鲁迅很少评价陈师曾的画,周作人曾说:“陈师曾的画世上已有定评,我们外行没有什么意见可说。在时间上他的画是上承吴昌硕,下接齐白石,却比二人似乎要高一等,因为是有书卷气。”
鲁迅曾请陈师曾为他编译的 《域外小说集》 题签,据徐梵澄回忆,鲁迅曾说陈师曾的画“是好的”,其刻图章也“不坏”。
鲁迅喜欢收集信笺,很多是陈师曾设计的,鲁迅认为:“及中华民国立,义宁陈君师曾人北京,初为镌铜者作墨合,镇纸画稿,伸其雕镂;既成拓墨,雅趣盎然。不久复廓其技于笺纸,才华蓬勃,笔简意饶,且又顾及刻工省其奏刀之困,而诗笺乃开一新境。”
喜欢中也有不喜欢
鲁迅很少谈陈师曾的画,可能有两个原因:一是专业差距大,二是主张有不尽相同处。
陈师曾刚入北京时,北方颇崇“四王”(即清代画家王时敏、王鉴、王原祁和王翚),风格偏绵软,陈师曾将“海派”的“金石画风”带入京城,引起较大反响。
陈师曾的《北京风俗图》(共计34幅)描绘了说书、赶车把式、货郎、算命者的生活,展现了民国初年北京社会的风貌,这些作品与鲁迅审美观相契合。
但陈师曾对传统“文人画”有好感,与“五四”时贤意见相左,陈独秀曾说:“若想把中国画改良,首先要革‘王画’的命,因为改良中国画,断不能不采用洋画写实的精神。”陈师曾则针锋相对,写了《文人画之价值》,提出:“文人画不求形似,正是画之进步。”
对于这场争议,鲁迅并未参与其中,但从鲁迅后来关于木刻的评论中看,他是不太认可 “文人画”的。1930年2月21日,鲁迅在上海中华艺术大学的讲演《绘画杂论》曾说:“古人作画,除山水花卉而外,绝少社会事件,他们更不需要画寓有什么社会意义。你如问画中的意义,他便笑你是俗物。这类思想很有害于艺术的发展。我们应当对这类旧思想加以解放。”
陈师曾在江西当官和教学期间,多次登门向吴昌硕求教,列入吴派门墙,吴与鲁迅同是浙江人,但鲁迅对吴昌硕的作品从未表示过好感。
慧眼发现齐白石
1917年,53岁的齐白石为避家乡兵乱来到北京,因囊中羞涩,只好借住在法源寺僧房。
当时齐白石名气不大,一个扇面定价只有2块银元,比一般画家的润格低一半,好在“那时物价低廉,勉强可以维持生计”。
齐白石走投无路,恰在此时,陈师曾偶尔在琉璃厂看到齐白石所刻印章,大为赞赏,专程跑到法源寺去见齐。齐白石后来说:“我那时(58岁)学的是八大山人冷逸的一路。除了陈师曾以外,懂得我画的人,简直是绝无仅有……得交陈师曾做朋友,也是我一生可纪念的事。”
严格来说,齐白石与陈师曾属同门,因陈11岁拜在尹和白门下,而尹和白也是齐白石的老师。陈师曾曾对胡佩衡说:“(齐白石)思想新奇,不是一般画家能画得出来的……我们应该特别帮助这位乡下老农。”
1922年,陈师曾应日本画家荒田十亩、流边晨亩之约,与金拱北同赴东瀛举行画展,陈师曾特意将齐白石的画带去,结果画作全部被卖出,且卖价颇高。一幅花卉卖到100银元,一幅二尺长的山水卖价250银元,法国人还将陈师曾、齐白石的画买走到巴黎展出,齐因此成名。
齐白石说:“我的卖画生涯,一天比一天兴盛起来。这都是师曾提拔我的一番厚意,我是永远忘不了他的。”
陈师曾更近于业余画家,未真正突破吴昌硕的窠臼,当时吴昌硕的画在北京打不开局面,真正让吴派风靡京津的是齐白石,不是陈师曾。
陈寅恪为何不搭理鲁迅
1923年9月17日,年仅48岁的陈师曾突然去世。
对于陈师曾的死,说法众多,黄濬记为“师曾之殁,为骤患腹疾”,鲁迅记为“不料他因看护老太爷的病传染了伤寒,忽然去世了。”邓云乡先生则说,陈师曾的学生告诉他,因陈三立生病,陈师曾回南京照顾,后来陈三立好了,陈师曾却染上伤寒,又错吃了药,误以为是疟疾,吃了金鸡纳霜,结果与世长辞。
陈三立则撰文称,陈师曾原本身体就比较弱,恰逢继母俞淑人病重,俞淑人平时最喜欢陈师曾,“淑人屡举其行谊为诸弟率,所最笃爱者也”,故陈师曾不离左右照料,致身体透支。俞淑人去世后,陈师曾冒雨送葬,遂一病不起,竟然不治。陈三立的说法可能更准确。
陈师曾一生曾三次结婚,前两次夫人均早逝,陈的大儿子陈封可后来留学德国,当过驻汉堡领事,因继母问题,父子间感情不好。
陈寅恪与鲁迅也有过来往, 在《鲁迅日记》中,有这样的记载:“赠陈寅恪《域外小说》第一、二集,《炭画》各一册。”但陈寅恪后来从不对外提起鲁迅,据陈晚年说,鲁迅后来名气越来越大,成为“民族魂”,陈寅恪担心被人们误会为“无聊之徒,谬托知己”。
陈寅恪与鲁迅年龄相差太大, 未必成为朋友,即使对陈师曾,1919年后鲁迅与他来往渐少,听到陈师曾去世的消息后,鲁迅在日记中只是冷淡地记下:赙金2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