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朗诺回忆我上中国文学史总迟到,而且爱挑老师的小毛病,说老师这讲法不太正确,那个字写错了。教这门课的是青岛出生的卫德明(Helmut Wilhelm), 他的父亲是知名汉学家卫礼贤(Richard Wilhelm),到中国传教却迷上中国文化,在山东办学校和医院,并把《易经》介绍给西方。卫德明多年在北京大学执教,也相当有名气,我有眼不识泰山,可见那时多么鲁莽和轻狂!幸而卫德明是个标准绅士,上课总穿三件套西装,我纠正他,他便马上道歉,一点也不露怒意,只是我们次年结婚时朗诺请他做证婚人,他谢绝了。
朗诺比我小三岁,我把他当成个投缘的小弟弟。他来自东岸康涅狄格州一个音乐世家,父母离异后为钱争执不休,他读大学时便远走加州大学圣塔芭芭拉分校念英美文学,业余教帆船驾驶自力更生。他在加大选了白先勇的课,白先勇给他取了汉文名字,劝他转入东亚系,暑假又把他带到台湾请朋友替他补习。他把该校有限的中文课选遍后,大四转到华大。我们下课常一起到学生中心吃茶,有时谈到晚餐时刻他便请我在外头吃,我回请他星期三晚到姐妹会用膳。
朗诺祖父曾写过些很流行的歌曲。二十世纪初的歌谱是零卖的,买的人拿回家在钢琴上弹奏,家人便围着唱起来。他的Till We Meet Again(后会有期)是第一首卖了一百万张的歌谱;另一首Ain't We Got Fun(瞧咱们多么开心)被菲茨杰拉德在《了不起的盖茨比》里引用,其中有一句脍炙人口:“富人只有更富,穷人只生孩子。”他不畅销的歌中有些很滥情,一首题为“上海之歌”,歌谱封面居然是土耳其式宫廷;另有一首叫“中国梦”,封面是个坐在地上穿和服的女人——反正都是“东方”。
严倚云先生错以为朗诺是我的男朋友,叫我去吃饭也总请他。他素来对木工有兴趣,常跟高书哿先生到地下室敲敲打打。不久他因为要烤一只马铃薯用了烤箱,被吝啬又有迫害症的房东赶了出来,严先生竟收容了他住在自己家里。
年末朗诺到东岸过圣诞节,回学校告诉我他把我的照片给他父母看,我听了很诧异。有一晚我们到了个叫“最后出口处”的咖啡厅——意谓此处给你最后机会远离熙熙攘攘如高速公路的体制——有诗人朗诵,也有观众上台朗诵。朗诺怂恿我上台念一首唐诗,记得我背的是“春眠不觉晓”,用英文稍微解释后返回座位,看他笑着凝视我,心头一震:跟别的男人在一起,总须小心不伤害他们的自尊心,暗想和一个不怕女伴风头比他健的人生活,将会怎么样?夏季快到时,朗诺说他将回加州主持一所教帆船的暑期学校,邀我同去。我非常犹豫,他又不是向我求婚,怎可不明不白地跟他去?和严先生商量,没想到严先生对我说:“去嘛,去嘛!”碰巧我们过街时看到一个漂亮的混血小女孩,她笑说:“苏珊,你幸运的话,以后能有这样一个娃娃!”
我跟朗诺在加州度过暑期后,回华大修比较文学硕士,还当了助教。那几年学生鼓动校方提供些有异于白人视角的课程,如黑人奴隶史等,西雅图唐人埠长大的学生要求学校开课教广东话,严先生便派我负责。朗诺则等入后备军受训——因越战时期的征兵制下,男子到十八岁就受征,抽到号码就必须入伍,但可拖延到大学毕业,参加后备军又可豁免。其实这制度对低收入人家特别不公平,谁愿意当炮灰?家境稍好的都让子弟上大学,毕业后又赶紧加入后备军,虽然受训后有六年每年必须服务两星期并且随时待命,但到前线打仗的机率很低。
朗诺等待受训的时期开了三天计程车。他西雅图路不熟,拿着地图和高先生研究了一个晚上,居然通过面试受聘了。第一天载了几个要到飞机场西装革履的商人,却绕来绕去找不到高速公路的进口处,乘客生气地叫他停车,下车另叫车。第三天下大雨,他开了十二个钟头的车才赚三十块钱,在马路口违规左转被罚了五十块钱,辞职不干了,到城里一家花店当小职员。当时西雅图最大的雇主是波音飞机公司,而全城波音太太最阔气,每星期订个特大花篮摆在住宅进口处,店主看朗诺气质不错,送花篮到波音家的差事便派他做。
朗诺正申请研究院,我的硕士一年将念完,仍“妾身未分明”。有个周末我们在卜尔葛特家,别人都上床了,我和他在客厅的壁炉前打地铺,看着忽明忽暗的火焰,我说:“我来美国才不久,最好还是不要贸然做长远的打算(make long-term commitment)。”朗诺脸一沉,郁郁地说:“等到你做决定,我可能已不在了。” “那我们不如结婚!”我冲口说。
我父母不赞同异族婚姻,而且担忧美国人动辄离异,况且他年纪比我小,然而生米已成熟饭,鞭长莫及。我提议朗诺给阿嬷写一封中文信,倒让她相当欣慰。朗诺的父母十分惊讶,他还不到二十二岁哟!但他父亲视儿子要娶个东方女子为趣事,而母亲从小就偏爱他,眼中这儿子不会有差错,告诉朗诺他祖母去世前把两颗钻石交托她,要给年幼的两个男孙将来娶妻镶婚戒用,并向我要了照片在当地报纸登订婚启事。
于是我们冒着新郎随时会被叫走的风险筹备婚礼。两人一年多来都不用付食宿费,有些储蓄,决定全自己负责。我请父亲来美“送新娘子”(give the bride away),为省钱,礼服都在菲律宾定做,托父亲带来。朗诺穿的是件菲律宾男式绣花白衬衫。我父亲的上司特地请他吃午饭,问他:“你晓不晓得美国婚礼的费用全是女方家负责的?”我父亲大笑说:“他们一个钱都不要父母花,而且将替我买飞机票。”上司才告诉他,已安排好那段时间让他到纽约总部受训,不必愁旅费。我堂伯在马尼拉管理英国侨民俱乐部,会友听说他的侄女要和西方人结婚,觉得是头等大事,也凑了钱送他到西雅图观礼。
朗诺和我结婚用的花,是他打工那家花店的客户当天婚礼用过的花,拍照片的是朗诺父亲,弹大风琴的是他哥哥,他亲妹妹和异母妹妹当傧相和花童,另一个花童是卜尔葛特幺女,幺子捧戒指。我们请几位香港、台湾来的同学担任各种角色,力求种族数字平衡;要求客人不带礼物,没有设宴,礼毕就在教堂地下室吃蛋糕喝果汁。高先生和严先生那天喜气洋洋,他们对晚辈的婚事最热心了。
从教堂出来,朗诺父亲说他买了香槟酒,提议诸亲人到我们公寓庆祝。那公寓除厨房厕所外就只有一间房,有一张沙发、小餐桌和两张椅子,床是临用时从衣柜里拉下来的那种,拉下来就没转身之地了。大家挤了进去,发现杯子不够,朗诺哥哥说他将到对街的果汁店要纸杯,他父亲跟着去,转瞬就回来慌张地说:“他被警察带走了!” 原来朗诺哥哥留长头发,当时警察最厌恶留长头发的人,他没照规矩在人行通道过街,便把他抓进警车在区内绕了数圈,确定他没有前科才放人。
婚后一个早晨电话响了,对方问:“伊根太太在吗?”我说:“对不起,伊根太太已经回康州,请问有事吗?”对方咯咯笑道:“我就知道你必定不会想起你也是伊根太太!”我才听出朗诺父亲的声音,顿时知道和他相处将很轻松。朗诺母亲更好相处,我告诉她华人媳妇是要服侍婆婆的,她听了不相信,算是我傻人有傻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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