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藤整作为诗人、翻译家,其实并不是斗士型的文人。在开庭前,日本文艺家协会为两位被告打气的誓师大会上,伊藤还小声对小山说:“真的要开练么?没事吧?现在收回还来得及。”而小山也知道,只要对检察厅陈谢,起诉应该会中止。可自己一旦示弱,不仅原作者D.H.劳伦斯将沦为“猥亵书”的作者,多年的挚友伊藤整也会作为“猥亵书”译者被坐实。无论从出版家的正义感,还是文人的洁癖出发,小山咽不下这口气:“即使剩我一个人,也要战斗到底。如果可能的话,也请你援手吧。”于是,两位被告的手握在了一起。
正值战后初期,美国的军事占领尚未结束,知识人对日本法西斯化的悲剧记忆犹新,深创剧痛刻骨铭心的时代,面对“第一审判”,社会舆论的反应空前激烈。作家、文人迅速统战集结,同仇敌忾:日本文艺家协会和日本笔会第一时间联合设立“查泰莱问题对策委员会”,并发表态度强硬的声明,捍卫言论自由的宪法权利。特别辩护人中,有精通法律的著名作家,如中岛健藏、福田恒存等。1951年5月的第一次开庭,全国报章杂志一齐报道,新闻记者、作家挤满了旁听席。
1952年1月18日,一审判决小山有罪,罚款二十五万日元,而伊藤整无罪。判决书中写道:“尽管该译著本身并非猥亵文书,但由于不经意的贩卖方式,导致被当成春本的结果。”小山和检方均对判决结果不服,同时上诉。同年12月10日,东京高等裁判所的二审判决颠覆了一审结果,明确认定“该作品系猥亵文书”,并处罚金小山二十五万日元,伊藤十万日元。两被告当即向最高裁判所上诉,就此拉开了旷日持久的诉讼战。
伊藤整原本是那种文坛常见的自我意识强烈、性格内向到有些“认生”的文人,但战端既开,伊藤却迅速切换角色,展开了高调到不无挑衅的韧性斗争,以对舆论的引导来为自己和小山助战。他把法庭上控辩双方的争论详细记录下来,以非虚构的形式发表在《中央公论》杂志上(即《裁判》)。与此同时,从第一次庭审起,在《新潮》杂志上连载长篇随笔《伊藤整氏的生活与意见》。巨大的话题效应,硬是把伊藤从一个多少有些边缘化的、落寞的纯小资作家,变成了一个炙手可热的流行作家。
特别是“生活与意见”,伊藤在自己名字的后面加了个“氏”字,有种从第三者视角出发,把自身“客观化”的意味。同时,大胆尝试讽刺与幽默,对控方极尽奚落之能事。每回发表,反响了得。在连载即将结束的时候,《妇人公论》杂志主动约稿,希望伊藤能以“生活与意见”的风格,写一组“软派的女性批判”。伊藤慨然应允。刚好1954年前后,出版界推出普及本的新书版(日本出版标准之一,即比文库版稍长一些的袖珍本,接近“企鹅”丛书的开本),“岩波新书”、“河出新书”、“角川新书”相继问世。同年3月,伊藤整在《妇人公论》上的连载由中央公论社以《关于女性的十二章》为书名,推出新书版。也因了查泰莱审判的“预热”,所谓“猥亵文书译者的女性论”,不失为十足的商业噱头。加上伊藤轻松、曼妙的文笔,前卫而不出位的新女性观,颇有读者缘。书甫一上市,便再次纸贵东洋,行销三十万册,成了当年第一大畅销书,且一举使尚处于“试水”阶段的新书版定型化,成为与文库版并行的两种主流开本之一,至今不衰。不仅如此,还引发了“十二章热”。一时间,跟风无数,诸如《关于时间的十二章》《关于爱的十二章》《关于电影观看方法的十二章》等等,不一而足。
不用说,版税多多,伊藤整成了与吉川英治、丹羽文雄等并列的富豪作家。接着,从住了七年之久的日野的“林中木屋”迁出,在东京世田谷区久我山新建了一处豪宅。但除了豪宅之外,伊藤家没有汽车、电话和电视机,仍过着自律的耕读生活,却开始借钱给旧日的文人朋友。据说金额不多不少,每人一律十万日元。
1957年3月,最高裁判所驳回二人上诉,维持有罪判决。判决书中说:“该著刺激人害羞的感情,违反了善良的性道德观念。”然而,讽刺的是,两年后,《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的英文无删除版,在美英两国亦遭诉讼,结果判无罪。可日本的有罪判决之后,查著却成了长销书,不断增印、改版,从有罪判决后的“洁本”开始,一路逼近英文无罪的全本,庶几已无差别。甚至唯恐被读者当作是“洁本”,特意在封面上打出“完译”(即全译)的广告。而最高裁的判决书,却躺在档案库中,无人问津。
回到开篇的话头。如果菊岛君碰巧看到这篇文字的话,请冒个泡。我是不会让你还书的,因为我这里好像也有你的书。但说不定会约个饭局,聊一聊夫人、情人什么的。
录入编辑:洪振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