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也退
乔治·华盛顿没有子嗣。“美利坚国父”本人花了很多年时间才接受了这一事实。不过,结婚四十年,华盛顿在弗农山上自己的家里从来不缺少孩子的噪音。他的太太玛莎是二婚嫁给了他,结婚时带来了一婚生的一子一女,很不幸,女孩17岁突发急病而死;男孩则因感染瘟疫死在了1781年约克郡决战时的战壕里,终年也不过27岁,留下了三个女儿和一个嗷嗷待哺的儿子。
美利坚的第一声礼炮
华盛顿夫妇收养了四个孩子里最小的两个。不幸还在叠加。就在1781年,他的幼弟也死了,华盛顿又多收养了三个侄子侄女。到1799年底逝世时,他有了五个重孙子女。虽然如此,芭芭拉·塔奇曼在《第一声礼炮》里还是忍不住安慰他:
“他没有意识到,独立自主的美国本身便是他的孩子。但是他对美国的未来充满自豪和自信,就像任何一个生了有出息的儿子的父亲一样。在1783年6月《致十三州总督公开信》中,华盛顿对美国的未来欢欣鼓舞——尽管今天回过头来看不免让人黯然神伤……”
塔奇曼虽然涉笔历史、军事、政治这些男人的世袭领地,但在精确、详细、周密之外向来不少同情,她给失败者找到他们无法逃脱命运摆布的证据,挖出成功者鲜为人知的心头之痛,以及他们成功的偶然因素。但是美国独立战争打了八年的,按照通常的思维误区,觉得肯定是一个从无到有、从弱到强的过程,事实上,当事人直到1780年还看不见出路,甚至觉得自己快要完蛋了。华盛顿在1779年12月写,“部队有一部分已数日没有面包了。”两年后的5月1日,他说,“我们一无所有,摆在我们面前的不是一场辉煌的进攻战,而是一场混乱、暗淡的防御战。”
那之后才迎来了转折点:法国人的外援到了,在内外夹攻之下,不可一世的英国人失去了殖民地。
《第一声礼炮》是塔奇曼人生最后的一本书,出版于她去世前一年的1988年,不过她在1984年出版的《愚政进行曲》中已经写了长长的一篇文章论述英国如何因为决策失误(“愚政”)导致丢失了美洲殖民地。此外,从她1980年刊发在《华盛顿学者》上的演讲“人类的闪光时刻”来看,她不仅非常认可北美殖民地独立所反映的自由精神,而且被荷兰人在大西洋畔围海造田的成就深深吸引。《第一声礼炮》的开头就跟荷兰有关,塔奇曼写了1776年11月16日发生的一个迷雾重重的事件,那天,安德鲁·多利亚号美国船从马里兰驶出,进入荷属加勒比的港口圣尤斯塔歇斯。按说,港口应该按照英国人的要求拒绝美国船进入,谁料,安德鲁·多利亚号却获得了隆隆礼炮声的欢迎。一个荷兰殖民地总督擅自认可了美国的独立,此事随即引发了英荷之间的冲突。
荷兰,人类的闪光时刻
这是一个有着众多可能性的历史关口。出色的历史作者能够逐条逐段、津津有味地探究可能性。塔奇曼经常不失优雅地讥讽那些任职名校、威望素著的历史学家,说他们只能研究已发生的事情的必然性,却忽略了,或者说,懒于思考历史本来未必如此;她甚至说,她要是也有几个博士头衔,写出来的书也就没人看了。她比那些科班学者更善于写历史,圣尤斯塔歇斯岛上的礼炮就是一个精心选择的开头,既有戏剧色彩,又有象征意义。
当然,让读者一读之下便手不释卷,并非她唯一的目的。事实上,塔奇曼本来就很喜欢荷兰,她对荷兰在17世纪的崛起十分赞赏,又很好奇她何以衰落。这个国家的经济主要依赖长途贸易,而到了“第一声礼炮”的时候,它军事上的弱势已不足以保障国家的海外利益,处处受到新崛起的大英帝国的摆布。在一本写美国革命的书里大篇幅地探究荷兰,以及与之相关的欧洲殖民地的海权问题和大西洋两岸的地缘政治,的的确确是“另一个角度”了,我们所知的从“波士顿倾茶事件”到“莱克星顿枪声”的辛亥式历史叙事,完全不在塔奇曼写作的考虑范围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