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郑实)
喧嚣·争执·热爱
纵观法国戛纳电影节七十年的获奖作品,会发现它们之间很少具有共性。我觉得这就是它们被戛纳选中的原因。法国戛纳电影节从来没有试图制定一种标准,也从来不想回答电影是什么这个问题。每一次争论、冷场、嘘声和不欢而散恰恰说明人们对戛纳总有过高的期待。
每年五月,在地球那边一个叫戛纳的小地方,都有一群忙碌或疯狂的人。
评委会主席把组建的评委团队从世界各地召集到戛纳。在那里,他们不分日夜地看片、讨论。如果没有发现精彩的参赛影片当然会失望,但是有两部或者好几部实力相当、不分伯仲的作品就是噩耗了。有几次,主席和评委们反目为仇。主席抛开评委,坚持他认定的影片获奖。当众宣布时,台下一片口哨和嘘声。有时则是评委们经过密谋,罢黜了主席,恼羞成怒的主席拒绝出现颁奖典礼,那把空着的椅子在聚光灯下真是太刺眼了。
面对台下的反对声浪,神经坚强的获奖者会向台下挥挥拳头,兴高采烈地把奖领走,因为他觉得即便全世界都反对,他自己的片子依然配得上大奖;法国导演皮亚拉在领奖时,对着台下的一片嘘声很淡定地说出他的名言:“我知道你们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们。”当然也有不知所措的领奖人,意外获奖意味着演艺生涯的巅峰,却也成为终生难忘的痛苦时刻。
还有的时候,台上台下一片和谐,获奖者得到了友善的笑容和热烈的掌声。但是典礼之后的聚餐却发生了争执。以为自己圆满完成任务的主席,突然遭到质疑,他反击,对方抓住不放,更多的人开始七嘴八舌,越来越激烈的争吵,最终演变成带有个人攻击意味的混战。主席愤然离去,发誓再不来搅戛纳这滩浑水。
喧嚣的两周,对参赛而渴望大奖的人更是难熬。神经太脆弱的导演,认定自己将一无所获,熬不到颁奖典礼就悄然离去,结果宣布他获奖时只能由其他人代替领奖,错过了一生中最美妙的夜晚。性格强硬的人,可能就是来戛纳示威的。明知自己的片子惊世骇俗,一定会招来痛骂,依然在各类聚会上穿梭,看到竖起的中指居然面不改色。
有的导演赌上了全部家当,如果这次没有获奖,没有发行商理睬,今后便要借债度日。很幸运,他获奖了,是最高大奖,而且成为当时最年轻的获奖者。有的导演一次次遭遇淘汰,从入行开始就饱受戛纳冷遇,却始终不放弃戛纳情结,两鬓斑白时终得到回报。当然也有特别牛的世界级大导,对戛纳不冷不热,始终保持距离,他们职业生涯中最精彩的作品与戛纳无缘。
那些不打算参赛、只是把电影拿来放映,借机营造宣传攻势的制片人带来华丽的演员阵容,他们是来给摄影记者送餐的。把倩容丽影、红地毯、闪光灯、小道消息、幕后新闻以及各种狂欢闹剧传送给全世界,是娱乐记者们的天职。
爱出风头的电影人云集法国戛纳电影节,好事的观众明知房价暴涨还千方百计寻找附近愿意出租的民宅,寻找潜在天才的投资人更像是来打猎的。戛纳如同一锅越来越沸腾的粥,人们在大街小巷狂欢暴饮,在不同的放映厅看得天昏地转,直到颁奖典礼后曲终人散……
但是七十年过去了,戛纳电影节除了在褪色的电影画报上留下一张张时装秀,还剩下了什么?时间会把所有热热闹闹、花里胡哨的都洗刷掉。金色的棕榈叶,被认为代表了全世界电影的最高水准,但是哪些获奖电影还会被提起?其中真正有人愿意去看又能看懂的有哪些?
纵观法国戛纳电影节七十年的获奖作品,会发现它们之间很少具有共性。我觉得这就是它们被戛纳选中的原因。法国戛纳电影节从来没有试图制定一种标准,也从来不想回答电影是什么这个问题。每一次争论、冷场、嘘声和不欢而散恰恰说明人们对戛纳总有过高的期待。
那些真正热爱电影的人对一个高品位电影节的期望是:承认电影人的独创性和电影的真实性。如果一个电影人想拍摄一部真正有创意的电影,任何手法在戛纳都可能被承认。导演可用DV机找自己爸妈和街头小混混当演员,追踪现代社会的底层或边缘人;也可以借助巨额商业投资和豪华的阵容重现上流社会的浮华;可以探讨大众关心的公共话题,也可以超越道德,暴露一些为人所不齿的罪行和欲望;可以使用非常成熟的商业电影手段,也可以蔑视一切既定的时空关系;影像风格可以流畅抒情,也可以极端唯美几近病态,可以平淡得几近枯燥,也可以粗糙晃动让人头昏眼花……戛纳电影节的标准就是没有标准。在这里,千奇百怪的作品都得到包容。这不仅仅是一个姿态。鼓励电影人无止境地探索,体现了这个电影节对电影本质的理解和尊重。
戛纳获奖作品其实也有相似之处。有人认为,戛纳是欧洲三大电影节中水准最高的。因为它更挑剔,它还有一个潜在的尺度就是:成熟。电影和人一样,很明显,有幼稚和成熟之分——无论是影像手法还是主题的深度。
戛纳获奖电影的成熟性,还表现在主题的成人化。这些电影对人的表现常揭示出日常生活之下的复杂性,很少有简单而阳光的。性、暴力、迫害、仇恨、冷酷、不公、挣扎和死亡等是常见的主题。原因也很简单,这些东西伴随着人类的存在,无论在历史中还是现实里都萦绕不去,是一个有良知的人无法回避的。从这个角度上说,很多戛纳获奖电影无法愉悦观众。虽然戛纳被夸张地称为电影人和观众的节日,但就像生活本身一样,哪怕置身节日,现实的种种压迫不会消失。
这就是为什么戛纳获奖电影显得高冷,其中一些影片让观众望而生畏的原因。只有足够成熟的眼光才能体会到一部成熟电影的价值。这需要悟性、时间和阅历的积累,以及对人和生活的思考能力,更重要的是容纳百川的宽容态度,对不同的生活状态和道德观念不要轻言判断,要试图去理解,甚至接纳。
当然,这并不是说戛纳的影片都是负面的、阴郁的、压抑的,恰恰相反,戛纳获奖电影的主题常常是爱。也许爱的表达方式超出了常人的理解,对爱的诉求过于强烈,或者通过荒诞或扭曲的方式呈现,但是基本上所有影片都离不开人类的这一基本情感。电影,就是关于人的艺术。无法想象一个对人类没有理解、同情、怜悯和爱的人能拍出优秀的作品。所以,一个对人类持有同样感受的观众也才能理解它们表达了什么。
很多获戛纳奖的电影制作人常常在他们的成熟之路上行进了很长时间,无论作为一个人,还是作为一个导演。不过,进入21世纪之后,新的电影节主席吉尔·雅各布对戛纳却有了不同的规划,他开始有意识接纳年轻的电影人;“电影节的作用是发掘新人。让处女作获奖,就是给艺术家赢得世界……因为处女作是未来的希望,未来的作品就萌芽其中。” [i] 的确,此后年轻新锐得到的机会似乎更多,对电影行业来说无疑是具有远见的革新。但是另一方面,对评选结果的质疑也会随之增加。
作品曾两度获金棕榈大奖的导演吕克·达内(Luc Dardenne)在笔记中写道:“那些统治当今美国和欧洲电影工业的人,有计划地生产一些以需求和口味为导向的电影,真正热爱电影的人,从开篇字幕即可一眼看出该片泛滥的、谄媚的奴性。对于制片商而言,那些片子充满魅力,美妙至极,叫人拍手叫好。而对于电影爱好者而言,那只是粗鄙、媚俗、低级的烂作。 ” [ii]
人们通常会把电影粗略地分为“商业片”和“艺术片”。这种分法很有道理,但也有问题。安东尼奥尼的《放大》、迈克尔·李的《秘密与谎言》以及哈内克的《爱》都取得了非常好的票房。他们的作品既具有艺术片的高品质又被普通观众所接受。借鉴吕克·达内的说法,电影应当被分为“精湛的杰作”和“低级的烂作”。戛纳电影节的评选虽然并不是每一次都能选出前者,但至少极力避免后者。
戛纳电影在评选中出现诸多不快,是因为每个人内心中都隐含着一些期盼。无论业内人士还是公众,一直对金棕榈大奖和评审团大奖的获奖影片存在争议,而没有获大奖只赢得了小奖项的影片中确实不乏力作。
七十年来,戛纳各种大小奖项的获奖影片共有几百部,本书选择了其中的四十余部,我觉得它们体现出了戛纳的最高水平。在我看来,有些大师级导演的参赛影片没有得到足够承认,如伯格曼的《呼喊与细语》仅获得了最佳技术奖;土耳其导演锡兰有四部作品获过奖,我选择了他的《冬眠》《安纳托利亚往事》和《远方》。不过我觉得他的另外一部获奖作品《三只猴子》和没有获奖的《分手的季节》比较起来,后者更有个性。罗西里尼的《罗马,不设防的城市》虽然在电影史上总是要提及,但并非他最优秀的作品;有的作品出自非常优秀的导演,但是获奖影片可说的东西不多,我就舍弃了,如德·西卡的《米兰的奇迹》。从小奖项选择影片也使我能纳入帕索里尼的《一千零一夜》。帕索里尼曾因具有尖锐而前瞻性的思想在他的国家受到争议,这部影片显示了他的立场,我因此选入该书。
对于哪些电影可以算作“经典”,电影人历来就有针锋相对、截然不同、互不买账的激烈态度。假如可以流传的作品可以粗略地分为两类:商业片经典和艺术片经典,吕克·达内所说的低俗烂作,在两者中其实都是有的。无论“商业”还是“艺术”,其实都是没有褒贬的中性词,商业有高低,艺术有优劣。“商业片”如同易于咀嚼和便于吸收的食物,“艺术片”则需要更长时间含在嘴中“品位”。导演如同大厨。无论哪一类食物,都能做出好菜。因个性和手艺不同,有些人善做“流食”“软食”,让观众不需要费力就能吃饱。这样的大厨在电影界一直占绝大多数。而戛纳获奖纳影片中的经典是“硬食”,需要极其坚硬的牙齿和极为敏锐的舌头。百年以来,能做出此类好菜的厨师在庞大的从业队伍中是金字塔的尖顶。
观看什么样的电影是由一个人的性格、趣味、视野、智力、修养和生活状态决定的。如果你看电影不满足于只是填饱肚子,还希望多享受味道的话,一起来啃啃“戛纳硬食”吧。
[i] 《戛纳电影节的故事》 【法】雅克琳娜·蒙西妮爱德华·米克斯著作家出版社2012年9月第一版P229
[ii] 《影像背后1991——2005:吕克·达内电影手记》【比利时】 让·皮埃尔达内和吕克·达内著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8月第一版P71
《光影里的梦幻与真实——戛纳电影节密码》,郑实著,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