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艺谋接受专访回应《长城》争议 称与好莱坞合作需要相互妥协
指导《长城》拍摄中的张艺谋(左)。
马特·达蒙来华宣传《长城》、接受采访时曾评价《长城》是一部“爆米花电影”,并且表示“如果我是小孩子,我一定会很喜欢这部电影的”。这句话无关褒贬,但很直接地说明了《长城》可能被诟病的问题——太过直白简单。
“好莱坞的怪兽电影,其实总结起来就是四句话:怪兽出现,威胁人类生命安全,英雄出现,赢了。”张艺谋如此总结好莱坞打怪类型片的规律。“套路”这个词在采访过程中全程高频出现。显然这个“套路”限制了他的创作,也给了他不同以往的创作体验。
张艺谋参与《长城》的身份,和片中的马特·达蒙一样,其实是个“雇佣兵”,项目在好莱坞开发了七年,几经兜转才找到张艺谋。电影里能看到张艺谋从《英雄》以来一路拍大片、做大型晚会的积累。但关于《长城》的文化内涵和历史渊源,并没有期待中那么多的展现。上海的路演时,张艺谋说:“不能野心太大,贪多嚼不烂。我们要先普及,再提高。”这听起来像是提前给自己“留后路”,因为他是张艺谋,也自知承担更大的期待。
“世界大片”是张艺谋介绍他最新的电影《长城》时冠上的定语。这部号称耗资1.7亿美元的史诗巨作,无论从场面还是明星阵容来说都堪称庞大。自《归来》之后的三年,张艺谋一直都和这部电影“纠缠”在一起,三天两头飞洛杉矶飞成了终身白金卡,从剧本开始不断与好莱坞磨合博弈,争论妥协。最终当这部电影面世时,他这样定义这部电影:一部标准的符合好莱坞工业流程标准的大片,第一次向全球讲述中国故事。
无论是不同城市的路演、发布会,接受媒体采访,以及看片会之前的见面打招呼,张艺谋都在不断强调电影的前提,以及好莱坞工业体系和叙事模式的框架。“这是我的第一次,也是好莱坞的第一次。首先保证在他们的流程体系里面去完成整个作品,再在其中找空间加入中国的文化、元素和精神。”
“没有一部电影是万能的,每一部电影应该有属于自己类型的评价体系,《长城》就应该被放在好莱坞大片的体系里去评价。而且这部电影的成王败寇全部体现在它的商业成绩上。”张艺谋很明白《长城》的处境。
他希望《长城》可以成功,如果成功孵化成一个可持续的IP,也许会有更多的《长城》二三四五六部,这个IP系列的长度会持续十五年,培养起数以亿计的粉丝。而更多的中国导演也将有机会加入这个向世界讲述中国故事,让中国英雄拯救世界的行列。
■对话
好莱坞的规则不会因为
中国导演的加入而改变
早报记者:拍摄《长城》,你是一个被动接受的角色,为什么会接受这样的邀约?
张艺谋:好莱坞其实一直很关注中国的市场,这个剧本他们开发了七年,转了一圈找到我。一开始他们还很忐忑,担心我看不上好莱坞这种大片的套路。
但这确实是有意思的故事,同时它有我能发挥的空间,也就是说有很多中国文化的信息可以加进来,还有很多视觉表达上的空间,所以我就同意了。我同意的时候,他们也喜出望外。我提出剧本要调整,于是又花了一年多的时间,花高价请了很贵的好莱坞编剧。
早报记者:其实说白了,《长城》是一部讲打怪兽的电影,对于这种类型片,你怎么看?你在《长城》里加入了哪些新的东西?
张艺谋:好莱坞的打怪兽的电影,我认为总体上来说就是四句话。这就是一个套路,是个标准化的产品。哪四句话呢?第一句,怪兽出现。第二句,威胁人类生命安全。第三句,英雄出现。第四句:赢了。对吧?一定是这样的,打怪兽嘛。
和最初好莱坞的剧本相比,改了细节上的方方面面,比如说一些场景的转换,还有人物的设定。总的故事流程没变。我们首先要保证它在这个工业体系里的完成度,这也是他们的第一目的,不能说你介入以后完全按你的意思来,把他们最基本的东西推翻了。这样的话就不存在合作了。所以我也明白,在完成好莱坞的标准流程之后,我再把中国风和中国文化加进去,以及加自己的东西进去。
早报记者:听起来,在好莱坞这么标准又严格的工业体系里创作,受到的限制还是很多的?
张艺谋:空间永远是相对的。哪里一定有大的空间呢?永远在于自己的调整、坚持和妥协。这种借水行船、借力打力,有时候也很像中国的太极。某种放弃可能意味着成功,某种落点也许又成为新的起点,就在一种圆润当中逐渐去完成它。说起来当然很容易,做起来其实很难,大家都是求同存异。
目标是一样的,美国人也常跟我说,张导,我们是在拍一个“世界大片”,不单是拍给中国人看的,所以我们一定要考虑,为这个目标,有些东西我们双方都要放弃和妥协。我也认同,我是用你们“套路”上的东西,给全世界人看。所以我也并不想改变这样的一个流程。这个流程中,中国人的一些习惯,或者说在电影中要挑战的某些创新,都是要做取舍的,都不是随心所欲。
长城的震撼
必须要用“大片”去体现
早报记者:“向世界讲述中国故事”是这部电影的目标,但现在看来,还是一个西方个人英雄主义的成分更多一些,这个整体价值导向上经过一些博弈吗?
张艺谋:还是那个“套路”嘛,“英雄出现,然后赢了”。所以这还是核心,我们再加上中国英雄,它是1+1,你的英雄加上我们的英雄。另外它是在长城上战斗,所以还是要体现出我们的整体精神风貌来。因为是长城,这是中华民族的战争,代表了整个民族的精神。中国的军队、中国的演员、中国人的身份,这些他们都是赞同的。再接下来电影触及的主题,比如说牺牲、信任,比如说战斗的意义,这些都是在故事中放进去的,而且英雄和英雄之间,战士和战士之间建立的这种惺惺相惜,彼此的敬重和理解,这种主题是很中国的,而且很有意思的。这个要大于普通的爱情主题。
早报记者:作为中国商业大片的第一人,这次的“大”的规模又升级了,您还有没有新的收获可以分享?
张艺谋:“大小”不能庸俗地理解,场面大小跟片子大小是两回事,并不一定是正比。做大场面是跟着故事来的,我给你举个最简单的例子,你的战斗是在中国的长城上,你是要用这样一个故事去传达长城的一种精神。那长城是全球最长的建筑,在长城上的战斗,你觉得可能三五个人去完成吗?所以长城的防线是一个全线的防线,它可以说是人类历史上最长的防线,所以它当然是需要一支“大军”。因为是这么长的防线,战斗的规模当然要“大”。这是根据故事来的,如果是古长安城里的一个小巷战,那你搁一千个群众演员干什么。所以这不是简单的人海战术,没那么简单。
大小不重要,重点还是在于故事。如果不是《长城》,不是在长城上,我们不会做这么大。可是长城给人的震撼,最坚固的、最长的防线,需要用这样的方式去体现。
“重工业”商业大片
是中国电影的短板
早报记者:《长城》耗资巨大,当时启动项目的时候中国电影市场票房正好,等到现在上映的时候,市场其实已经在不断衰退了。作为导演,你在这方面的压力大吗?
张艺谋:像这种类型的电影,坦率地说,它的成王败寇全部体现在它的商业成绩上。当然作为导演,最不希望用这种评价来对待电影。没有一个导演希望以票房论英雄。但是很不幸,我们现在在很大的层面上就是这样一个评价体系,一个数字就定了乾坤了。这是不正常的,也是不对的,但这是今天客观的现实情况。那么在《长城》这样的一部电影来说,我认为它必须面对。
包括对好莱坞来说,它们更要面对这个现状,因为他们开发这个题材,就是想要开拓一种新的类型和新的市场,去挣钱。他们很简单,钱挣到了,他们就成功了。如果亏钱了,他们以后就不做了。事情就是这么简单。我还是希望能成功,这样后面能给更多的中国导演,尤其是年轻导演更好的机会。压力不在我,压力在好莱坞的投资公司。因为他们毕竟是开天辟地第一次投了这么多钱来做这么个事,他们冒的险是真的很大的。
早报记者:从拍商业片开始,你的电影一直面临争议。《长城》面对的争议也不会小,你希望它被放在一个什么样的评价体系中被评判?
张艺谋:它在好莱坞大片的类型上去评价,不在小的文艺片的那套标准里,那种所谓追求深刻和哲理,追求复杂,追求内心、深挖反思,追求精神的丰富,不是这个评价标准。好莱坞的体系,那种简洁明了的,英雄主义的,还是大部分这个类型电影的准则。所以它还是一个套路,评价标准也应该在其中。
早报记者:那在你个人的创作谱系里,这样的一部电影有着怎样的意义?
张艺谋:对自己的意义,让大家去说吧,我不做创作的定义,也不做人生的规划。倒过来说,我过去拍了《活着》《红高粱》这种文艺片,有一部分人从那些电影开始认识我。十几年前,我开始用“两条腿走路”,尝试拍一些大的商业类型电影,然后一片骂声,一直到今天,批评我的主要口吻都是说我放弃了过去,堕落了、庸俗了、退步了,等等。
我自己不这么看,我自己觉得要学会“两条腿走路”,时代在变化,我们不要画地为牢,不要排他。因为对导演来说,他尝试各种不同的类型,哪怕失败,哪怕不成功,也是拓展我自己的空间。其实恰巧就是自己十几年前尝试两条腿走路,锻炼了自己的一些能力,现在碰上这个机会,我才敢接《长城》。否则碰上视觉大片、动作大片这样的东西,你没锻炼过,我坦率地说,没法接这个事情。天才是不存在的,没有人是万能的。
早报记者:其实到现在,影迷还是会很津津乐道你早年的电影里的深刻。受众的多少和观众感受到电影的深度,哪个对你来说是更重要的?
张艺谋:至今我还是主张导演们应该“两条腿走路”,既能进行个人化的艺术创作,也能够面向观众和市场,能够融入更复杂的电影工业体系。年轻导演都应该学习两条腿走路,不要打扮自己,坚持某种姿态,不用认为自己的姿态是最有情怀的,我的某种坚持才是最像艺术家的。其实不必。我觉得中国电影,最需要两条腿走路的年轻导演,很需要未来的大师。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补上我们的短板。
从整个电影工业来说,《长城》这种类型的电影就是我们的短板,在全世界的地位和影响力,这是我们的短板。我们一直以来艺术电影在电影节上成就不错,这条路的影响力是有限的。美国电影,几十年,用它的大片,输出它的文化和价值观,它影响我们多少年轻人。
院线电影,商业大片,对外输出的,这是电影里的“重工业”,我们在这上面一直缺席。我们这么大的一个市场,发展这么快,搞不好就是自娱自乐,搞得好就是印度的宝莱坞。所以实际上,年轻导演更要进行这样的训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