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杰克·伦敦
杰克·伦敦在海上
根据杰克·伦敦小说改编的电影《雪地黄金犬》(本版照片选自资料)
本报记者陈晓黎
今年11月22日是杰克·伦敦逝世百年纪念日。他只活了40岁,却留下了《野性的呼唤》、《热爱生命》、《海狼》、《马丁·伊登》、《深渊里的人们》等51部作品。他为读者展示了一个陌生而广阔的世界:荒凉空旷、蕴藏财富的阿拉斯加,波涛汹涌、星罗棋布的大洋岛屿,形形色色的鲜活人物,人与自然的严酷搏斗,人们之间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
杰克·伦敦短暂的一生,不但开一代文学新风,为穷苦大众树碑立传,也深刻地影响了美国历史。他苦难而传奇的人生经历,更是和他的作品一样,流传百年。
1899年12月31日,深夜,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奥克兰市贫民区一间2×3米的小屋里,24岁的杰克·伦敦坐在昏暗的灯光下,面前摆着租来的打字机,四周堆满了手稿、书籍和资料卡片。这是一个世界文学史上值得定格的时刻,再过几分钟新世纪的钟声就会敲响,而杰克收到的新年礼物就摆在眼前———《大西洋月刊》寄给他的一张120美元的支票,采用了他的《北方奥德赛》这篇小说,霍顿·米夫林出版社发来约稿信,准备在春季出版他的短篇小说集。他为这一天准备了太久太久,在艰辛的劳作、疯狂的探险和与死神的纠缠中,他从未放弃的作家梦想就要成真。然而他不知道的是,这一刻,离他永别人世的时间只剩下16年……
娘胎里开始的苦难
1875年6月初,旧金山《纪事报》报道了一桩悲惨的新闻:一位孕妇对着自己的太阳穴开了一枪,因为她“不愿意打掉腹中的胎儿,被丈夫赶出家门”。这位自杀未遂的孕妇名叫弗洛拉·韦尔曼,来自俄亥俄州马西隆市富有的韦尔曼家族,此时距她离家出走已有5年;文中可恨的丈夫是W·H钱尼教授,一位酷爱航海、学识渊博、门徒众多且因出色的预言能力而受人尊敬的星象学家、作家和演讲家。如此耸人听闻的报道很快被全国各地报纸转载。汹涌而来的民众发誓要把钱尼教授抓起来吊死,他很快从旧金山消失;广受同情的弗洛拉被接到好心人家里,靠给人降神算命、上台演讲维神论,以及民众的集资帮助过日子。1876年1月12日,生下儿子,取名约翰·钱尼。8个月后,随着弗洛拉与约翰·伦敦结婚,这个还在娘胎就饱受惊吓的孩子,改名杰克·伦敦。
21年后的1896年,杰克终于打听到了钱尼教授的消息,他给钱尼写了一封信,希望解开长久以来困惑着自己的这个问题。钱尼教授直到1899年6月4日才回复,他称杰克为“亲爱的先生”,指责当时的报道严重失实,他强调与弗洛拉有同居无婚姻,声称胎儿不是自己的血肉,抗议弗洛拉用假自杀逼他就范……在寄出这封信后不久,钱尼教授死在一个暴风雪的日子,他没有看到新世纪,没有看到杰克·伦敦的崛起。
虽然钱尼教授坚不承认自己与杰克有血缘关系,但杰克却简直就是钱尼的翻版。除了面容身材、走路姿势、说话腔调之外,他的天性里还有着和钱尼一模一样的东西———热爱航海,自由冒险,嗜书如命,持久写作,以及对贫穷的追根究底的拷问……
生父成谜,但杰克的生命中并不缺少父爱。约翰·伦敦,一个失去了妻子儿子独自带着2个女儿的老实人,在娶了弗洛拉之后,把杰克视如己出,还专门为他请了一位黑人保姆珍妮妈妈。这位经历了南北战争的老兵,性格开朗,他是属于土地的一把好手,不管是做蔬菜买卖还是办农场,有声有色,可惜每一次都毁于弗洛拉迫不及待的发财扩张,但他从无怨言。杰克在自家农场学会骑马养牲口,下地干活酿酒,打野鸭钓鱼……跟着养父他学会了敬畏土地,而养父那些打仗的故事,也在他幼小的心灵里扎了根。
大概在杰克10岁的时候,一场鸡瘟令农场破产,约翰带着全家回到了奥克兰,靠借债租下了海边的一处村舍。杰克要靠自己才能维持上学,他送报、到码头跑腿……辛苦的日子里他有了一个伟大的发现———奥克兰公共图书馆,还是免费的。他一头扎了进去。和同龄孩子不同的是,他最爱的是航海、探险、游记之类的书籍。他给自己立下了一个宏愿:世界那么大,要做一个马背上的水手,干一番事业。
从“蚝贼王子”到流浪少年
日子越来越艰难,13岁那年杰克不得不辍学了。做工赚来的钱交给母亲,他自己能支配的钱则来自收集烟盒里的卡片、捡拾二手货,他养成了精明的生意人头脑,经他讨价还价,总能多卖出几个钱。他用一堆硬币凑齐2美元,买下了他的第一艘船,虽然破烂漏水,但他硬是靠这破船掌握了驾船。然后他又攒到了6美元买了一艘稍好些的船,自己上漆、挂帆,只身驾驶小船穿过暴风雨中的旧金山湾。他开始加入当地的蚝贼帮派,袭击私人经营的牡蛎养殖场,把掠夺所得卖出,并以年纪最小胆子最大而开始小有名气。他急需一条真正的属于自己的船,这样得手一晚就可以挣200美元。他害怕喜怒无常的母亲,而日渐衰老的养父也根本没钱。幸亏他幼时的保姆珍妮妈妈拿出了省吃俭用的300美元,他终于从一个老蚝贼手里买下了“狂欢号”单桅帆船,雇佣了几个水手,成了蚝贼里最年轻的船长,被称为“蚝贼王子”。
蚝贼帮里酗酒斗殴抢地盘是家常便饭,杰克在15岁那年已经是一个屡经战斗、生死几回的首领,带着女朋友在几百英里的海路上自由浪荡,名声响亮。海湾巡警找到了他,劝说他加入渔场巡逻队,担任副队长,于是他又成为这一带蚝贼海盗最怕的人。
1893年,刚过了17岁生日,杰克决定去闯荡更广阔的世界。他加入了“索非亚·苏德兰号”,奔赴白令海峡和日本海和捕猎海豹。上船的第三天,正好杰克掌舵,半夜里狂风暴雨海浪滔天,他独自驾驶着这条摇摇晃晃的百吨快速纵帆船,毫无惧色。他出色的技术和勇气,令那些把他当毛孩子的老水手刮目相看。他们一起喝酒打架,一起讲故事说粗话。白天经受了严寒、风暴、最沉重的苦役的锻炼,到了晚上,杰克便躲在铺位上举着油灯读书,他读的是托尔斯泰、福楼拜、莫泊桑……
五个月后,“索非亚·苏德兰号”回到旧金山,杰克用赚来的血汗钱替家里还清欠债,然后便一头扎进图书馆。他把海上的生活经历写成一篇散文《日本海口的台风》,参加了《呼声》杂志的写作竞赛。令杰克意外的是,他竟然得了第一名,还获得20美元的奖金,更意外的是,排在他后面的都是大学生,而他仅仅小学毕业。
1894年的美国正处于金融恐慌的经济衰退期,眼看约翰的身体已无法承担家庭,杰克必须留在岸上担当家庭的顶梁柱。但是找工作谈何容易,无数的公司在宣告破产,工厂关闭,成千上万的人失业。终于奥克兰电车公司录用了他,每天在地下室铲煤13个小时,全年无休,月薪30美元。仅仅干了一个月,杰克已经严重消瘦筋疲力尽。他听说这原是2个人干的活儿,现在他一人干,工资却还不到一半。没多久,被他顶替的工人中的一个,因为无力养活妻儿,自杀了。这燃起了杰克的怒火,他加入了全国性的失业工人请愿队伍,向着华盛顿进发。
从旧金山到华盛顿,横穿美国。因为记错时间,杰克没能与大部队一起出发。他扒火车搭货车,一路猛赶。身上能换钱的东西都被用来冲抵路费,两手空空时便徒步乞讨,餐风露宿。他扒火车的技巧已经非常娴熟,选准火车起步的时候出击,于是“整个火车服务班子都在赶我,我扒上行李车厢,扒机车煤水车,扒装置在火车头前的排障器”,他兴高采烈地把这些记录在自己的日记本里,却全然不提这样的追逐冒险随时可能要了他的命。在沿路乞讨中,他发现了自己还有一项特殊的才能,在人家开门的瞬间便判断出对方的心理,编出一个投其所好的故事。
当他在内华达州赶上大部队时,鞋子已经磨破,脚上满是水泡。从全国各地汇聚来的失业抗议大军浩浩荡荡,衣食住行都成了严重的问题,终于在行进到伊利诺伊州时,分崩离析。杰克继续扒火车,无拘无束也没有目标,到了芝加哥,又到了纽约。他面黄肌瘦,还被警察打破了头,成了一个十足的流浪汉。他被抓去监狱做30天苦力,看见囚犯发狂的恐怖情形,又看到一位年轻英俊的犯人因与狱长争辩而被丢到五层石阶下面。他在日记中写道:“直到我亲眼看到才相信真的存在惨无人道的事。”那些罪犯的堕落并不完全是他们自己的错,有些人是自暴自弃,但有些人则仅仅是法律的牺牲品。出狱后他扒上西去的运煤列车到了加拿大西海岸,再从温哥华做水手南下,回到旧金山。这一路,他看到了从未看过的可怕情景,听到了无数有趣的、可怕的、悲惨的故事,也明白了一个道理:最能怜惜穷人的其实是穷人。
别人淘金,他淘故事
回到奥克兰家中的杰克,决定上大学。他看够了人间的苦难,相信只有知识才能解答他无数的疑惑和愤懑。他离开学校已经6年,必须把时间追回来。
他计划用2年补上高中课程,戒了酒,每天读书到深夜。先是在奥克兰高中,后来又上夜校。他不再与昔日那些打架斗狠的伙伴联系,而是努力摆脱粗俗学着优雅。他读了圣西门、傅立叶、普鲁东的作品,读马克思的《共产党宣言》。到1896年夏天,他学会了高中语文、历史、物理、数学,顺利通过了考试,成为柏克莱加利福尼亚大学的学生。杰克对自己的学习能力有极大的信心,心中有着宏大的学习计划。但打击接踵而来。同学中开始流传着他是私生子的议论。他冲进图书馆查阅旧报纸,终于看到了那条可怕的报道。他竭尽所能查到了钱尼的消息,满怀希望给他写信,得到的却是矢口否认,和对他母亲弗洛拉的道德指控,这让他伤心失望。虽然母亲竭力支持他上学,但家中已经没有能力为他支付学费。仅仅上了一个学年,他选择了退学。
在上学的这几年里,杰克的写作大有起色。他比同龄人见多识广,虽然因为衣着寒酸被嘲笑,但他在校报、校刊上发表的文章,也令他结交了不少真正的朋友。他加入奥克兰知识分子组成的亨利·克莱学会,发现自己的经历、才智和思想在一次次讨论中有了意义;他在市政厅附近向工人们发表激烈的演说,并因此被捕。
白天他在一个洗衣作坊干活,晚上在租来的打字机前写作。这台打字机老旧不堪,只能打大写字母,而且发出巨大的噪音。辛勤的写作和敲字导致他的肩膀得了风湿,脊椎骨像烟斗柄般地弯曲。严重的缺乏睡眠,也令他憔悴不堪。他寄出去的稿件不断被退回,尽管咬牙坚持,但前途迷茫。
1897年,阿拉斯加州的克朗代克发现金矿的消息传来,给他带来了解决矛盾的希望。姐姐伊莉莎抵押了自己的房子,帮他添置了衣物行李,3月杰克和姐夫搭伴,踏上了淘金的路。
他们从旧金山坐船到斯卡吉,然后开始徒步进发。这一路的艰辛远远超过上一次的流浪。在齐尔库山,杰克身背150磅的行李攀登陡峭的山崖,上下一次要一整天。仅仅把全部物资背到山顶就花了49天,很多淘金者就此止步,有轻微心脏病的姐夫也不得不独自打道回府。但更大的艰险还在后头,他们必须溯流而上。杰克和路上结识的4个同伴砍伐木料,做了两条小船。在穿越水流湍急的布克峡谷的时候,杰克用驾船技巧拯救了更多束手无措的淘金者,赶在严冬到来前将他们顺利带到拉博格湖。他靠驾船挣到了3000美元,在史都华河口修建木屋,开始淘金。然而他们千辛万苦淘出来的“金沙”不过是普通的云母石屑,而零下45度的寒冬已经到来。整整5个月,外面冰天雪地,杰克就在木屋里和人聊天、读书,他读达尔文的《物种起源》,斯宾塞的《首要原理》、马克思的《资本论》,还有弥尔顿的《失乐园》和布朗宁的诗,学习如何从人类痛苦的际遇中去描绘精神的特质。
杰克的野外生存能力让他在淘金者中享有盛名,他能在暴风雨中点火,做出可口的火腿煎饼,也能在森林里就地取材支起帐篷。他驾船过峡谷天险如履平地的事迹口口相传,他的木屋也成为淘金者的“圣地”。他出手是如此大方,分享食物毫不吝啬;他讲话又是如此有趣明智,让人忍不住对他掏心窝子。很快杰克的冬季储备不够用了,食物短缺,得了坏血病。这病几乎使他瘫痪,关节肿胀得很厉害,以致他走路时必须弓着腰。他的牙齿纷纷掉落,脸上长疮水肿。好在终于熬到5月,河面渐渐解冻,他决定启程回家。经过19天1900英里的航程,他终于抵达白令海峡,卖掉自己的小船,搭上一艘货船当锅炉手,来到加拿大的温哥华市,再从温哥华搭船回到旧金山。他没有找到一块金子,而是带着听来的上百个故事结束了在克朗代克的淘金旅程。
贫穷在文学中得到了安放
回到奥克兰的杰克已是身无分文。此时约翰·伦敦已经去世,由于他曾在南北战争中为国效力,弗洛拉获得了政府发给的寡妇津贴。杰克悲痛欲绝,他和约翰虽没有血缘,却有着比养父养子更深的感情。约翰的去世让他感觉失去了一个随时可以回来疗伤哭泣的港湾,也让家里失去了顶梁柱。在没有稳定的收入之前,他不能再随便离家远行。他决定参加邮政局的录用考试,在等待补缺的日子里,踏踏实实地把自己一肚子的故事写出来。
杰克曾记录了他投稿的情形:将近两年的时间里,他的80多篇稿子被退回400多次,只有15篇作品被录用,若将他的退稿便条堆积起来有近两米高。他的压力很大,时常担心遭受失败,低廉的收入又常使他为生计操心。杰克曾义正词严地向身边的人说道:“如果我拥有的一切都离我而去我绝不在乎。我要创造一个新的现况,在我放弃之前我要尽力奋斗。”
1899年对杰克而言是个极其特殊的年份。1月16日,邮局通知他去就职,月薪65美元。这是一个可以维持终身的铁饭碗,他马上就可以摆脱贫穷的苦日子,还可以获得女友父母同意,娶妻生子,过上比普通劳动者好一些的稳定生活。但是杰克犹豫了,他已经从写作中获得了他最在意的快乐,正计划着把他迄今20多年的人生故事一一写出来,他不相信那些来自蚝贼、水手、囚犯、流浪汉、淘金者、失业工人的故事会没有价值,即便稿费寥寥,他也正走在理想的道路上。但是生活也是一个实际的困难,母亲会怎么想?
弗洛拉这时表现出了惊人的勇气。她本是个富家女,却敢为自己离家出走,在非婚状态下生下儿子;她冲动任性,连带全家吃苦受穷。但她也有极其坚强的不服输的性格。自从25岁离家出走后,她就从不曾后悔,即使穷愁潦倒,也不曾向自己那个富裕的韦尔曼家族求救。这一刻,她毫不犹豫地站在了文学一边,她告诉儿子只要还能从写作中获得快乐,她穷死都不怕。她坚信儿子一定能够成为伟大的作家,成为让韦尔曼家族刮目相看的荣耀。
这一年,杰克以极大的毅力笔耕不辍,他不在乎那些退稿信上对他的评价,不愿意写一些甜腻腻的平庸琐事讨好读者。行过万里路的他已经被生活教导,他要把人世间的苦难提炼出来,把他体悟的人生真谛大声的喊出来。他疯狂地阅读,用自己的头脑接受、批判、思考,随手记下的卡片塞满了房间的角角落落。
第一笔稿费是1月份到的,数额5美元。到5月份,有4家杂志登了他的作品,6月有5篇小说发表,曾经嘲笑他的奥克兰报纸现在称他为本市一颗冉冉升起的文学新星;冬天的时候他完成了中篇小说《北方奥德赛》,寄给了以高不可攀而闻名的《大西洋月刊》。这一次他没有接到预料中的退稿,随着录用通知一起寄来的,还有120美元的稿费支票,以及出版社出书的邀约。
杰克喜极而泣,站在新世纪的门槛上,他才24岁,可他经历的颠沛流离和传奇冒险,却是大多数人一辈子都不会想象的。这些经历,将和他的名字一起,永远镌刻在世界文学的里程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