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提前半个小时上床,就着2016年的台灯看马洛伊点亮于1942年的烛光……午夜十二点了,人体生物钟和智能电子钟都在提醒我关灯睡眠。我毫无个性地顺从了。睡眠失败。书中的那一对老友,那一对正在走向死亡、在死亡之前最后一次长谈、谈论他们一生中最重大的忠诚与背叛的老友,在我的脑海回里不断地打转,我怎么可能打着鼾声入睡。我气坏了,掀被而起,愉悦的多久不见的生气:为着一本书要半夜爬起来啊。多快活多值当的失眠。
不连后记的话,《烛烬》只有212页,看到凌晨三点四十五,结束。
文风就是一个作家走路的样子,很顽固。马洛伊在本书的中间部分,又回归了他细腻委婉的基调,像烘烤小可颂,一层一层地刷黄油,一层一层地起酥皮。他追溯了这对老友少年时代在高级贵族寄宿学校里的友谊,这一段非常的动人,带有回忆与消逝的悲怆,像含着热泪在写。马洛伊从来都不会选择简单纯粹的感情,爱情是复杂的,友谊则可能更复杂……比如这一对。
少年时代的亲昵里,他们双方都带点同性爱的黏着感,是打着卷儿的旖旎淡蓝色,有时还带着不加克制的固执与歇斯底里:他们爱对方绝对超过爱自己。到了他们的青年时代,社会性的元素从封闭的门缝里像毒气一样地弥漫进来了。金钱、阶层、晋升或没落、出世或入世、放荡或自律,各种分割线,开始无情地宰割和划分开起这对细皮嫩肉的少年。友谊开始驶入暴风骤雨的河海,最致命、最俗气当然也是最结实的部分:女人,也在这时登场了。
但马洛伊很清醒,他绝对不会在爱情上多费口舌,他对爱情的看法在《伪》一书里已经完全交代、呈堂证供了。他现在所要向世人重点揭露的是:友谊,两个男人的友谊,像金子一样沉甸甸地坠挂了他们整个一生,使得他们弯腰驼背,一步步向大地深处迈进。我多次向同行推荐,推荐语总是像中学生在归纳中心思想:这本书,他把“友谊”这东西,写到骨髓里去了、写到南极写到北极了。你看看吧。
是的,马洛伊语调平静,几乎是一种厌倦式的平静。他把一辈子的友谊都召回了,集中到这个烛光摇曳的晚上,细细地反复抚摩、揉捏,剥去伪饰的皮毛,扔掉脂肪与增生,挑出每一根哪怕是最小的骨刺,然后他把最后剩下的那一丁点友谊精瘦肉,文火慢烤,什么调料也没搁,除了时间之盐,当然,还配了红酒,配了烛光,最终还辅以甜点,做成永别老友亦是永别人间之前的最后一席晚餐。
而他们共同的女人,曾经就坐在他们餐桌上所空出的那个位置,已在多年前死去。整本书中,她都坐在那里、坐在死亡的那一边,连墙上原来挂着的她的肖像都被摘下。她以缺席的方式陪伴着这两个以不同方式爱她、并以不同方式得到、又以不同的方式抛下她的男人。谁也不知道她到底更爱谁或者更恨谁,还是两个都爱、两个都恨。唯一可以解开这个秘密的是她的一本日记,自她离开后就再没有人打开过。晚餐之后,丈夫和情人,这一对老友都同意,把这本日记投入壁炉,让她骄傲的内心一直那样神秘莫测地骄傲下去。他们同样选择在悬疑与折磨中骄傲地死去,这是他们应得的一份,慢吞吞选择的一份。
《烛烬》所写的这种男性友谊,有一个很重要的或者说决定性的背景:跟主人公的身份,干脆直说吧,即马洛伊本人的身份阶层有关。
老派贵族
马洛伊出生在奥匈帝国行将终结之际,他的家族在当地历史悠久、受人尊敬,是典型的老派欧洲贵族,但很显然,在后来的两次世界大战,以及若干轮次的资本洗牌中,这样的家族往往会历经各种分化与流变,从望族到小资本家到中产者到破落贵族。这过程中,他们保留着精神上的高度自洽,竭力保全原有的社交习性与生活格调,这与外部的泥沙俱下、平民化与实用主义的普罗趋势往往会形成一种隐喻或实质上的异位感。马洛伊本人更是如此。他成年后的整个写作、爱情、职业与生活完全就是一部没有完结篇的欧洲流亡史……后记里对此有较为详尽的记录,此处略过不谈。我想要提请诸位注意的只是:这样的出身与经历,使得马洛伊看待他人与自我,看待自我与世界,看待友谊和爱情,看待财富声名等问题时,带着伤痕式的中产阶级烙印,黑牡丹般冷淡而灼人。
——对此我很难进一步地解释,或者这只是一个阶层论、出身论的顽固迷信。我只以本书的主题为例。《烛烬》对友谊的理解,就是十分布尔乔亚的,关键词就是:自尊与他尊。自己珍爱的东西,一定觉得别人会同样或更加的珍爱,并一定会以不易觉察的体面方式去谦让、退出和牺牲。哪怕其代价是终身的不原谅与血淋淋的至死都新鲜的巨大痛楚。
……《烛烬》我后来又快速通读了一遍。这时由于梁文道、邱华栋等的推荐,许多人都在阅读和谈论他了,他的三本书一度占有了好几个月的各种榜单。我反而有点很小心眼的失落:似乎他的书只应当在一个中等客厅大小的范围内默默传阅。我甚至觉得这可能也是马洛伊的想法。
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向往热闹、趋近光亮和火源的作家。他因缘际会,他四处流亡,他被禁止在本国出版,他失去心爱的儿子,他的藏书全部被毁,他当选为院士,他的名字被当局命名成一个重要文学奖,他拒绝人群欢呼敞开怀抱的回归,他用子弹在异乡结束他的生命。险滩般跳跃的生涯啊。马洛伊压榨品味每一寸苦涩,他用慢动作停留在敏感和阴柔里,在这种停留里,他产出孤独,并把这种孤独转化成层叠的素色重瓣花朵,装饰在一个老派布尔乔亚左侧方位的衣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