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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不是飞来峰

2016-11-06 12:00:21      参与评论()人

一部小说开始后不久,便写主人公梦里被仙女带到天上一个所在,又有一些概括作品人物命运的诗词。这是《红楼梦》中的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非也,它是《金云翘传》第二回里的故事。当然,两书的具体描述有不少差别。《金云翘传》写的地方叫“断肠会”,那些诗词叫“断肠词”,其题目是《悲岐路》《嗟蹇遇》《苦零落》与《哭相思》之类,但都三字一题,与《红楼梦》的十二支曲相仿。两者构思基本相同,且都涉及全篇结构,这难道是巧合?

《金云翘传》第十四、十五回或许会帮助消除疑问:束生在外偷娶了二房王翠翘,又不敢与妻子宦氏说明。已知晓事情首尾的宦氏佯作不知,等束生离家外出,便将王翠翘赚入府中,想方设法要将她置于死地。这一故事听来好生耳熟,原因就在于与《红楼梦》中尤二姐的遭遇极为相似。《金云翘传》与《红楼梦》间的联系当可断定,而“青心才人”撰写的前者刊行于清初,后者则问世于清中叶,其间联系应是曹雪芹创作《红楼梦》时,将《金云翘传》的某些构思与情节融入了自己的作品。

从顺治初到康熙三十年,曾流行过三十余种才子佳人小说。这些描写青年男女爱情的作品刚流行时颇受欢迎,后来它们络绎不绝地问世,使读者渐感厌烦,因为各书情节虽越编越奇,却都难脱“落难公子中状元,私订终生后花园”的窠臼,曹雪芹曾借贾母之口批评:“这些书都是一个套子,左不过是些佳人才子,最没趣儿。”他在开篇处更归纳出它们的写作公式:“假拟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间拨乱。”能发如此精辟之语,曹雪芹显然是看过许多才子佳人小说,甚至他笔下的主人公也在阅读。宝玉的书房里就藏了许多,后来黛玉见宝玉得了个麒麟就十分担心,因为史湘云也有一个,而小说里“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正由于对先前弊病有清醒的认识,曹雪芹的创作跳出了先前的“通共熟套”,但同时他也受到了这些作品的影响,这并不止于上面所说的《金云翘传》。

人们讨论《红楼梦》时总要提到“补天说”,脂砚斋在“无材可去补苍天”之旁就有“书之本旨”的批语。曹雪芹从女娲补天的故事起笔,以此为全篇立意,但此构思并非原创,此前已有小说《五色石》行世。这本小说集用八个故事阐发了作者的补天思想,其序劈头就说:“《五色石》何为而行也? 学女娲氏之补天而作也。”继而又解释说:“女娲所补之天,有形之天也, 吾今所补之天, 无形之天也。”《红楼梦》又名《金陵十二钗》,曹雪芹试图通过十二位女子的遭遇概括那个时代妇女命运的构思,其实也有所本。清初“烟水散人”在“壮心灰冷, 谋食方艰”的情形下“检点金钗,品题罗袖”,撰写了十二个才女的故事,其《自记》云:“胆识和贤智兼收, 才色与情韵并列, 虽云十二, 天下美人尽在是编矣。”再如“凡山川日月之精秀, 只钟于女儿”,这是《红楼梦》借宝玉之口宣传的重要思想, 但它早在清初顺治年间的小说中即已出现。当时《玉娇梨》甚为流行,书中女主人公白红玉的才貌与聪慧被赞为“山川所钟, 天地阴阳不爽”;另一部小说《平山冷燕》里,女主人公山黛也被称为“自是山川灵气所钟”,燕白颔还为之感叹道:“天地既以山川秀气尽付美人, 却又生我辈男子何用。”鲁迅《中国小说史略》评价该书是“显扬女子,颂其异能,又颇薄制艺而尚词华,重俊髦而嗤俗士”,此语若移至《红楼梦》也颇为合适。

大家都熟悉“慧紫鹃情辞试忙玉”的情节:紫鹃为试探宝玉对黛玉是否真心,骗他说林姑娘要回苏州了。宝玉被吓呆了,“两个眼珠儿直直的起来,口角边津液流出,皆不知觉”。贾母、王夫人等都急忙赶来,叫来紫鹃问清原委,又请医吃药,宝玉才慢慢痊愈。可是这样的情节,在《红楼梦》百余年前的《定情人》中即已出现:双星与江蕊珠情投意合,蕊珠的贴身丫鬟若霞在花园里为试探双星的真情,便编了个两人不能成亲的假话。双星“听了这些话,竟吓痴了, 坐在一片白石上, 走也走不动”,“竟自瞪着一双眼, 昏昏沉沉, 口也不开”。事情惊动了江府,自然也是请医吃药,最后是蕊珠的另一贴身丫鬟彩云向双星讲清原委。不仅情节相似,连医生的诊语也雷同。一个说“此亦痰迷之症,系急痛所致”,另一位则云“惊忡之症,因着急上起的”。而且,又都有贴身丫鬟事后向小姐的进谏。彩云说道:“小姐须要自家拿出主意来, ……若错过双公子这样的才郎, 再别求一个如双公子的才郎, 便难了。”紫鹃的谏语则是:“趁早儿老太太还明白硬朗的时节,作定了大事要紧。……岂不闻俗语说:‘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

除主题、结构与重要情节外,在一些枝节问题上也常可看到相似之处。《红楼梦》第二回里有个“张如圭”,脂砚斋的注解是“盖言如鬼如蜮也,亦非正人正言”。脂砚斋常对曹雪芹的人物命名方法作注并称赞,但这其实也是袭用于那些才子佳人小说。在《玉娇梨》里,那位拨乱其间的小人,名字就叫“张轨如”,含义与“张如圭”完全相同。又如贾芸的猥琐的舅舅被取名为“卜世仁”,谐音是“不是人”,其出处却是百余年前“天花藏主人”的《玉支玑小传》,书中的小人就被叫“卜成仁”。曹雪芹清醒地批判小说的弊病的同时,也从中汲取了有益养分。各类相似之处确可比对出不少,但两相比较,优劣立见。曹雪芹的描写不仅更生动、更丰满,人物性格更鲜明,情景更有隽永意蕴,而且它们已融为作品的不可割裂的有机成分。这种承袭前人却又有创造性改写的手法古已有之,借用宋代江西诗派的术语,这叫“脱胎换骨”与“点铁成金”。

脂砚斋常从各个角度将《红楼梦》与“历来小说”作比较,其中有两部作品甚受推崇。对第二十六回写贾芸进怡红院时所见,就称赞是“《水浒》文法, 用的恰当”。第十三回写到秦可卿之死,又批云“写个个皆到, 全无安逸之笔, 深得《金瓶》壶奥”。至于称王熙凤与贾雨村“是一对乱世之奸雄”,在王熙凤话后批“曹操语”等,都显示了对《三国演义》的肯定与借鉴。同时,脂砚斋又认为曹雪芹的一些描写胜于《水浒传》与《金瓶梅》,如将贾芸路遇倪二与杨志卖刀遇没毛大虫相较,就认为“觉好看多矣”;将宝玉、薛蟠等聚饮与西门庆、应伯爵在李桂姐家饮酒作比较,批语则是“不知孰家生动活泼”。至于《西游记》,则遭到“一味无稽, 至不能处便用观世音”的批评。脂砚斋的批语还提到了吕熊的《女仙外史》与李渔的作品,以及金圣叹对《水浒传》批注,曹雪芹对明末清初那一大批小说的熟悉程度,很可能超出了我们的想象。

家族的文学渊源,也影响了曹雪芹的创作。自明万历时李贽、袁宏道鼓吹推动以来,通俗小说创作迅速繁盛,其中重要作家如吕天成、冯梦龙、凌濛初、袁于令等人还可看作是一个松散的文学团体。入清以后,这种互为相传的联系并未立即断裂,袁于令、李渔、杜濬、王士禛、褚人获、洪昇等人都各有文学交往,而且,从万历间李贽开始的一脉相承的联系,还一直通到了江宁织造府。李渔曾为曹玺题写了“天子垂裳,念有功先从君始;大臣补衮,愁无阙始见公高”的对联,杜濬在曹寅的《楝亭图》上题诗,王士禛则与曹寅相互唱和,曹寅奉旨主持扬州书局刊刻《全唐诗》时,还曾打算刊刻沈滕友的一百二十回的长篇小说。后来,这种前后相传的联系日趋微弱,进入乾隆朝后更是难以寻得踪影。因此,曹雪芹可被认为是这一文学脉系的最后一位继承人与集大成者。由于在接受这一文学传统影响方面比别的作家幸运,曹雪芹的《红楼梦》便能将几辈人的心血与创造熔于一炉,同时他又在这基础上作出了自己的卓越贡献,也正因为此,《红楼梦》才能成为中国小说史上最伟大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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