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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雅图当新娘子(1)

2016-11-13 13:00:44      参与评论()人

艾朗诺回忆我上中国文学史总迟到,而且爱挑老师的小毛病,说老师这讲法不太正确,那个字写错了。教这门课的是青岛出生的卫德明(Helmut Wilhelm), 他的父亲是知名汉学家卫礼贤(Richard Wilhelm),到中国传教却迷上中国文化,在山东办学校和医院,并把《易经》介绍给西方。卫德明多年在北京大学执教,也相当有名气,我有眼不识泰山,可见那时多么鲁莽和轻狂!幸而卫德明是个标准绅士,上课总穿三件套西装,我纠正他,他便马上道歉,一点也不露怒意,只是我们次年结婚时朗诺请他做证婚人,他谢绝了。

朗诺比我小三岁,我把他当成个投缘的小弟弟。他来自东岸康涅狄格州一个音乐世家,父母离异后为钱争执不休,他读大学时便远走加州大学圣塔芭芭拉分校念英美文学,业余教帆船驾驶自力更生。他在加大选了白先勇的课,白先勇给他取了汉文名字,劝他转入东亚系,暑假又把他带到台湾请朋友替他补习。他把该校有限的中文课选遍后,大四转到华大。我们下课常一起到学生中心吃茶,有时谈到晚餐时刻他便请我在外头吃,我回请他星期三晚到姐妹会用膳。

朗诺祖父曾写过些很流行的歌曲。二十世纪初的歌谱是零卖的,买的人拿回家在钢琴上弹奏,家人便围着唱起来。他的Till We Meet Again(后会有期)是第一首卖了一百万张的歌谱;另一首Ain't We Got Fun(瞧咱们多么开心)被菲茨杰拉德在《了不起的盖茨比》里引用,其中有一句脍炙人口:“富人只有更富,穷人只生孩子。”他不畅销的歌中有些很滥情,一首题为“上海之歌”,歌谱封面居然是土耳其式宫廷;另有一首叫“中国梦”,封面是个坐在地上穿和服的女人——反正都是“东方”。

严倚云先生错以为朗诺是我的男朋友,叫我去吃饭也总请他。他素来对木工有兴趣,常跟高书哿先生到地下室敲敲打打。不久他因为要烤一只马铃薯用了烤箱,被吝啬又有迫害症的房东赶了出来,严先生竟收容了他住在自己家里。

年末朗诺到东岸过圣诞节,回学校告诉我他把我的照片给他父母看,我听了很诧异。有一晚我们到了个叫“最后出口处”的咖啡厅——意谓此处给你最后机会远离熙熙攘攘如高速公路的体制——有诗人朗诵,也有观众上台朗诵。朗诺怂恿我上台念一首唐诗,记得我背的是“春眠不觉晓”,用英文稍微解释后返回座位,看他笑着凝视我,心头一震:跟别的男人在一起,总须小心不伤害他们的自尊心,暗想和一个不怕女伴风头比他健的人生活,将会怎么样?夏季快到时,朗诺说他将回加州主持一所教帆船的暑期学校,邀我同去。我非常犹豫,他又不是向我求婚,怎可不明不白地跟他去?和严先生商量,没想到严先生对我说:“去嘛,去嘛!”碰巧我们过街时看到一个漂亮的混血小女孩,她笑说:“苏珊,你幸运的话,以后能有这样一个娃娃!”

我跟朗诺在加州度过暑期后,回华大修比较文学硕士,还当了助教。那几年学生鼓动校方提供些有异于白人视角的课程,如黑人奴隶史等,西雅图唐人埠长大的学生要求学校开课教广东话,严先生便派我负责。朗诺则等入后备军受训——因越战时期的征兵制下,男子到十八岁就受征,抽到号码就必须入伍,但可拖延到大学毕业,参加后备军又可豁免。其实这制度对低收入人家特别不公平,谁愿意当炮灰?家境稍好的都让子弟上大学,毕业后又赶紧加入后备军,虽然受训后有六年每年必须服务两星期并且随时待命,但到前线打仗的机率很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