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台湾大学出版中心所出的《2015世界人文学科研究概况报告》(王又仕、陈樱珊、李宜珍译,2016年8月出版)一书,深有所感。这份报告是由三位相当有名的欧洲人文学者(欧洲人文研究中心与研究院联盟主席Poul Holm、瑞典研究委员会人文社会科学前秘书长Arne Jarrick、 剑桥暨牛津院士Dominic Scott)经过长时间的努力,搜集大量数据,进行涵盖五大洲四十一个国家的八十余场访谈、开了多场会议,最后提出的正式报告。它所要面对的主要挑战,就是人文学科目前普遍不受重视的问题。
书中提到很多国家纷纷裁减人文教育预算,譬如日本文部省这两年计划将包含法律、经济学系在内的所有人文社会学系几乎全面废除或转型(中译本序,页iii-iv)。另外,除了欧洲国家之外,世界各国在制定政策时基本上都不询求人文学者的意见。社会大众对人文学术的价值跟意义也多采怀疑的态度。针对这些问题,这份报告的结论首先问道:“作为追求真理的学科,人文学科具有什么样子的特质?”从这个既定前提出发,本书作者,不意外地“发现”很少受访者反对人文学科可以促进知识。因此全书结论特别强调:“在审视过‘研究’的概念、考察所有其他学科之后,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这也同样适用于人文科学。……人文学科对真理的追求绝对不少于其他学科。”譬如哲学中特别关注证明的领域跟数学有许多共同之处,历史学家、考古学家跟工程师和研究艺术的学生也都是为了解决问题,在材料上进行创意的操作, 所以其实人文学科跟其他的学科也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作者主张只要是“研究”,本来就会促进知识。因此反对“毫无根据(或者不经思索)就否定人文学科可以推进知识,这会对人文学科的公众评价造成严重的危害”。因此这份报告最后的建议是:“重新建立我们对于人文学科追寻真理的信心。”(以上见266-269页)
很遗憾的是,这种说法完全不能解决问题。其实一般人未必不相信人文学科的“研究”可以推进知识,人们不满的重点是人文学科提供的知识太分歧、琐碎而不确定,所以价值有限而充满分歧。人类的生命与文化无比复杂,从任何角度“研究”都可以获得新知识,所以现代人文学科确实提供了五花八门的知识。但是这些令人眼花缭乱的知识各执一说或各据一隅,一般大众与政策决定者自然无从抉择。对任何一个政治、历史、社会、文化,遑论伦理、道德、生命、家庭的议题,人文学界都提出了百千种各执一词的看法,请问别人要如何抉择?也就是说,作为一种所谓的“科学”,人文学科固然提供了一大堆知识,却缺乏具有共识的重要知识或看法。近代以来,人文学科长期模仿自然科学,然而自然科学对许多领域的知识有共识,并且确切而可以依循,是为人文学科所远远不及。人文学科除了在比较小的个别领域具有共识,一旦扩及一些重大问题时,结论大多差异甚巨。所以社会大众或政策制定者并非怀疑人文学科可以提供许多知识,重点是人文学科提供的知识太分散、太琐碎,对一般人所关切的重大问题又提不出真正的共识,而这正是人文社会学科长期模仿自然学科的后果。
我的建议是,人文学术的首要意义应该是提升人文素养,而非仅增加知识。人文学术要以提升人的德行、人文水平与艺术水平为主要目标,而这本来是人文学术之所以存续几千年的老传统。从事人文学术的人,自己要先能在德行、人文与艺术方面具有优越的涵养。有了这样的涵养,进一步要能在格致诚正、修齐治平的大业中,表现出更佳的成果。亦即凭借这些涵养,人文学者对人与事的认识、自身的修养、人格的状态,对家庭的照顾,对社群、国家、天下的种种见解作为,应比没有这些涵养的人明显展现出更优秀的结果,社会大众才会认可这种人文学术的价值。在此前提下,人文学术可以分科以求专精,但同时必须兼通,才能确保真正良好的人文素养。现有的许多分科领域在深入培养及开拓知识上还是有其价值的,但是必须服务于人文学术首重人文涵养的传统,才能真正提升人类的生命与文化。
人文学术真正的典范不应该是自然科学,而应当是人类数千年所传下来的人文传统。这些人文传统经过长期的试炼,其价值已被历史所证明。现代这种模仿自然科学、纯粹以知识追求为目标的人文学科不是没有意义,但绝不能以其为主要,甚至全部的价值。以追求知识作为全部的价值、唯一的标准,最后当然让人觉得人文学科就是不如自然科学,许多国家纷纷想要裁撤人文社会“科学”也是理所当然。想要在此标准上,拼命说人文学科的研究在增进知识方面也有其价值,不比自然科学差,不过是自取其辱而已。
录入编辑:洪振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