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
筋疲力尽地离开《不眠之夜》时,心情有点复杂:成年以来,许久没玩过这样花样百出的主题乐园;入行多年,也难得看到《麦克白》被演得这么寡淡。
《不眠之夜》,一部时髦到一票难求的“浸没式戏剧”,2003年诞生于伦敦,2009年在波士顿上演,真正火爆是2011年的纽约版,因为娱乐名流们的捧场。热门美剧《绯闻女孩》轧闹猛地把它拍进了剧集,在第5季的第7集,女主角布莱尔追踪男朋友查克进了《不眠之夜》的剧场。那是一个挺妙的段落,在一个机关重重的封闭空间里,移步换景,最适合纽约上东区的儿女们展开波折的情爱游戏。当布莱尔戴着面具穿过人群,在昏暗回廊里寻找同样藏在面具后的查克,他们两情相悦却又机关算尽,他们其实脱离了演出,独立成篇,这一幕应该被看作纽约版《不眠之夜》里最好的戏剧。而不是制作方号称的底本《麦克白》。
很难想象一部戏剧作品能在正式上演前,先催生了花式的攻略,那些“先看起来”的达人们预先张扬地“剧透”,教你要记牢《麦克白》的剧情,教你辨别邓肯和班柯,教你把握合适的时机扶住麦克白夫人,以及怎样用108种办法吸引巫师的注意……天晓得,作为莎士比亚最短的一部作品,《麦克白》的情节根本谈不上是一道超纲的考题。何况,在莎士比亚的戏剧里,情节从来不是最主要的。
这一版《不眠之夜》的背景仍然设定在1930年代的美国,把市中心一栋闲置的大楼改成酒店,美术风格来自大萧条后的黑帮电影,用物质细节再现禁酒令时期表面的压抑和隐秘的放荡。制作方强调场景布置的丰富,邓肯的宫殿雕栏玉砌,咫尺外是人造的雾漫荒原,下一层楼,到泥泞的营地,转个弯又到灯红酒绿的歌厅,穿过长廊,闯进了疯人院。《麦克白》的原作里,场景转变有25次,跨越苏格兰和英格兰,戏剧不受时间空间的约束。到了《不眠之夜》里,等着观众的是90个房间,这是一个顶着“幻梦”名义的高度现实主义的空间,它是封闭的,隔绝外部世界,用写实风格制造了坚实可靠的物质细节。这是《不眠之夜》成立的前提,而恰是这一点,根本地违反了莎士比亚戏剧的精神:作为作者,他并没有制造“独创”的情节,《麦克白》的魅力很大程度在于语言的感染力,我们可以在那些韵文中想象那些人的思想过程,只有当现实主义的布景退场时,才能体会到莎剧的自由感,一种不可思议的灵巧变换。
莎剧表演忌这几样:台词处理不当,表现手段不加节制,繁文缛节分散观众注意力。《不眠之夜》占全了。看到观众为了跟住“情节”,追着麦克白和他的夫人在酒店里上下狂奔时,突然觉悟到,《麦克白》其实是噱头,当我们谈论《不眠之夜》时,莎剧戏剧都退场,这是一座为了浸没而浸没的主题乐园,是一晚上事先张扬的派对。
“浸没式戏剧”最早出现在1960年代,那时它有很多种称呼,譬如:环境戏剧,偶发戏剧,互动戏剧,名称不同是表象,这场艺术运动追求同一个目标:挑战传统的剧院空间和观剧行为,反击镜框式舞台制造的消费主义景观。然而,并不是让观众和演员混杂在同一个封闭空间里就达成了“观演关系”的变革。《不眠之夜》本质上,只是把固定在舞台上的“景观”,分散成更大空间里的流动“景观”,观众们戴着面具、唯恐错过情节地追着麦克白或夫人或女巫狂奔时,这种“聚众围观”,不还是被布莱希特和阿尔托所斥责的“被动的观看”嘛!
整个麦金侬酒店,是一道混杂着老纽约、唐人街、旧上海和科学怪人的四不像的景观,如果愿意,我们可以无视苏格兰王权的纷争,坐在某个类似《迷魂计》场景的侦探事务所里读遍所有的来信。看上去,这是一个孤独的观众主动地创造了自己的剧情,但这还是在消费着事先营造的景观,仍是一个幻觉的剧场。对物质细节的关注,不可避免地将覆盖精神层面的渴望。用文献式记录手法“再造”带着强烈人工痕迹的空间,既不能拉近我们和麦克白的距离,也没有让剧场里萍水相逢的人们摆脱那张没有表情的面具。就像居伊德波说的:景观是对视觉的统治,人注视得越多,他自己越少。
“我们需要一个新剧场,一个没有观看行为的剧场。在那里,戏剧意味着行动。我们寻求的是一个没有观众的剧场,他们不被景观所俘虏,他们是一场集体表演中活跃的参与者。”这是朗西埃在《被解放的观众》里的陈述,我带着同样的期待走进《不眠之夜》,离开的时候不无伤感地意识到,这是一个保守的先锋主义之夜,在10多年前它诞生时,是个有着先锋想法的作品,而现在,它已经被运作成一个营销得当的保守产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