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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谁人不识丁:纪念漫画家丁聪先生百年诞辰

2016-12-13 15:03:00    北京青年报  参与评论()人

编者按:十二月六日是丁聪先生百年诞辰纪念日,这一天亲友们来到丁聪故里——上海枫泾古镇,祭扫丁聪、沈峻夫妇墓地,参观“丁聪漫画艺术馆”,并出席在市区刘海粟美术馆举办的“丁聪百年漫画一生”纪念展。我们特邀著名诗人邵燕祥、中国美术馆专家吴琼撰文,制作专版,以表达敬重、缅怀之情。

且说三句话相忆百年人

贺《丁聪百年漫画一生》纪念展

◎邵燕祥

其实我要说的就是三句话:

一、“小丁”终于成为百岁老人了;

二、好好欣赏小丁的画;

三、尽量接近漫画背后的丁聪先生、丁聪同志。

解释一下:

第一句,我们的丁聪今天100岁了。从1916年到2016年的100年间,丁聪以93岁的生命实现了真正的跨世纪。若要回顾中国漫画史、现代美术史,乃至研究20世纪世界政治讽刺画的历史,都绕不开“丁聪”这个名字。这就是宏观上“丁聪百年”的意义。

丁聪的前半生和后半生,好划分:前半生从少年学画,脱颖而出,经过整个三四十年代的内忧外患,画笔在手,锋芒毕露;后半生如果从投入《读书》杂志的创办,回到公共视野算起,他重操旧业,宝刀不老,老当益壮。

中间曾有二十年断裂(他在奉命“重新做人”,就是说他已经属于“非人”,但这阶段,他仍有“地下画作”留下来)。回头一看,他的漫画人生,创造了多少宝贵的精神财富啊!可他除了希望多吃肉、少吃菜以外,对物质生活几乎没有什么奢求;除了见书就买,间或也买些工艺品小玩意儿以外,更几乎不知道怎么花钱。

很多人口口声声提倡“只知奉献,不知索取”,自己却反其道而行,小丁则做到了自奉甚俭,确确实实“只问耕耘,不问收获”——漫画,是他生于斯,长于斯,浸沉于斯的“一亩三分地儿”,他的这个精神家园不在桃花源里,而在滚滚红尘中,但我们的小丁入尘不染,清浊分明,憎爱判然。

2004年春天在枫泾,恰逢丁聪“米寿”。说“行年八八犹称小,天下谁人不识丁”,我们是劝慰丁聪,你一辈子以心换心,走到哪儿都有朋友。不过真要“识丁”,可没有认识一横一竖的“丁”字那么容易。

所以有我今天要讲的第二句话,“好好欣赏小丁的画”(不光指狭义的“漫画”,而且包括他大量的文学作品插图一类的作品)。大家知道,纪念一位作家,最好是读他的书;那么纪念一位画家,离开他的画,“吾不知其可也”。他的思想,他的感情,都注入了画作之中,不识其画,也就无以知其人。因此才有这次的丁聪百年展,还将有一系列的纪念展。不是把故人送进历史博物馆完事,我们也要“普及丁聪”。

我们一般的读者,包括热爱丁聪的朋友,看到丁聪后三十年的作品较多,取景于日常生活,“小处着笔”的较多。但若看他四十年代一些大作,如著名的《现象图》、《现实图》,简直突破了漫画的樊篱,进入史诗的境界。好汉要提当年勇,那是“大处着眼,大处着笔”的。

大处也罢,小处也罢,丁聪着笔从来不离现实,昨日的现实已归入历史,今天的现实将成为明日的历史,丁聪的画笔也就成了“史笔”。我说丁聪“兴亡入画鬼神惊”,大凡丁聪笔下歌颂和肯定的,都是“兴”的气象,而他控诉、批判的,就是亡国以至亡天下的表现或征兆。这在他1949年前的作品中已经得到充分的印证。甚至如后来他在北大荒画的《老头上工图》,画的是二十世纪伟大的诗人、文章家聂绀弩以老病之年被迫劳改,扛着铁锹上工去,尽管难友中的“老聂”宠辱皆忘,幽默依然,但客观上是非颠倒,扬恶惩善,难道不正是十年浩劫亡国亡天下的写照么!?

在所有的画作里,虽没有画家的身形,但必有画家的态度,而且做不得假的。

不过,画里作者的态度,还不等于画的背后站着的拿着画笔的作者本身,所以还有我要说的第三句话:“尽量接近漫画背后的丁聪先生、丁聪同志。”

生活中的这位丁聪先生、丁聪同志,真的像一个天真的孩子,不枉称为“小丁”。夸张点说,他整个就是个安徒生童话《皇帝的新衣》里那个喊出“他没穿衣裳”的孩子,这你就知道他为什么有了他的1957年。后来若干年如果不是有夫人沈峻守在身边,不知道他会喊出多少句这样的真相和真理(自然是在他眼界之内的)。

王国维说:“诗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现在有赤子之心的诗人日见其少,但不失其赤子之心的画家,丁聪该算是突出的一个。到老不失其赤子之心,能用孩子样的眼睛看世界,但是又像一个智者那样洞察世道人心,不是不知人情世故,而是眼里不揉沙子。他画陈四益笔下的“古装诗文”,古今映照得恰到好处,两人默契得天衣无缝。

本来人的性格,往往是多面的组合,而像丁聪那样又像孩子般纯真善良,又燃犀烛照古往今来的鬼蜮世界,这样的矛盾的统一,近于奇迹,是上帝有意的安排吧。吴祖光也是这样的类型,看他的剧本,那些剧中人的什么流氓手腕他不懂啊?不懂哪写得出来?但他,我们可爱的祖光,永远那么老实厚道,一次又一次败给大小流氓之手。

我们可爱的丁聪也一样,老实厚道,当年那么多红极一时的女演员,防别人,都不防他。知道他可靠,值得信任、信赖。

他为人随和,但不是没有准主意,比方他父亲叫他跟着画国画,但他爱上漫画,一辈子不改其业。

他人老实,甚至有时讷于言,但偏偏极富幽默感,更惯于逆向思维,具有批判意识,这也都是矛盾的统一。他从细微处揪住了现实的小辫子,就不放手,把它反复讽刺个“底儿掉”。他画的各式各样大小官僚,从形、神两面刻画入微,鞭辟入里。他揭示矛盾,寄托着自己的臧否爱恶,不是为了搞笑,所以他的讽刺与幽默绝不流于油滑。

2009年,丁聪离去,我写了几首打油诗送行。其中一首就写到他性格的另一面:“都道丁聪性格绵,常开笑口一年年。岂知向晚潮来急,每对青冥怒问天。”

我们有了不少写丁聪生平的好文章,我希望能看到丁聪的画传。丁聪的漫画,传神,传各类典型形象之神。我希望美术界的朋友,在深研和体会丁聪生平的基础上,能以画笔传丁聪之神,创作一部《丁聪画传》。这是我在纪念丁聪百年时今天来这里所抱的新期望。

风骨长存话百年

◎吴琼

今年是丁聪先生诞辰100周年。百年丁聪,给我们留下的是难以计数的画作和宽厚隐忍、豁达幽默的品格,这些连同他对艺术的热爱和执著、睿智和勤奋,令我们永远不能忘怀。

我结识丁聪先生,源于其夫人沈峻。上世纪九十年代,身为全国政协委员的丁聪先生是中国美术馆“馆宝”级专家,偶来美术馆,也是看看展览或到附近的三联书店转转,他敦敦实实,笑容满面,但是馆里已没有几个他认识的老人了,所以总是来去匆匆。一天,夫人沈峻来找我,说展览部原来管丁聪药费报销的同事病了,领导说让交办公室,我二话没说就接下了。后来,沈先生(我一直这样称呼她)就常来找我,也可能是我们性情有些相近,她经常跟我聊很久,说得最多的就是丁聪先生,包括丁聪的创作状态、健康情况以及生活中他们的幽默笑话,我常被她的描述逗得哈哈大笑。

后来,她把丁聪的作品画集拿给我看,有的就送给我,这时一个可了解、可接近的丁聪形象,就在我心中树立了起来,我喜欢看他的画,不但常常忍俊不禁拍案叫绝,而且在这些画作背后我读到了老人善良正直的心。沈先生似乎对我很放心,不但把买来拿不动的书籍画册让我保管,而且连孙子也“扔”给我,好方便她去医院为丁聪取药或办别的事,然后由我把小丁丁送回家,一两个暑期下来,我和丁家已很熟悉了。

我把读丁聪作品的心得,写下来寄给报社,并且开始关注漫画这一群体的创作,写了《亦庄亦谐的时代画卷》等文章,但当时并不能深刻理解丁聪先生。我敬佩他的智慧和见地,却不了解他的苦难和蹉跎,我认为他从小是个“神童”,他就是为漫画而生的。1996年年底,美术馆为丁聪举办了生日会,祝贺他八十寿辰,会上,领导在讲话中没有称“先生”而是称他“丁聪同志”,这让他很开心。当晚,沈先生来电话言表他的喜悦之状,忽然,丁聪先生接过电话,要跟我谈一谈,这个电话,打了约一个半小时。丁老滔滔不绝地讲起他的身世,父亲丁悚、家庭环境、他的求学、走入社会,以及他的明星朋友、画家朋友、共产党朋友。他说他看到我的文章,必须要说明的是,他不是天才,他画漫画完全是为了养家糊口,他是家里老大,父亲认为画画不能赚钱,想让他做翻译。他为了养家,做过教师,当过小报的编辑记者,画过电影公司的广告,后来在颠沛流离的日子还做过舞台美术、服装设计和书籍装帧,总之,他是个杂家,他的一生是“转蓬的一生”,这一切,都源于生活所迫。在漫长的离乱年代,他结识了许多文人朋友,也结识了廖承志、夏衍这样的共产党朋友,更受到周恩来这样的共产党高层领导的照拂,他觉得共产党朋友正直、无私、重情义,心悦诚服地跟着跑跟着干。他看不惯国民党政权倒台前的黑暗统治,就用漫画做武器进行揭露,“你看,我那时画的画儿多厉害!”

其实真正到丁聪家里,他才没有时间跟你聊,一是我来去匆匆,唯恐影响他画画,二是夫人也是匆匆的,而我总是围着夫人转的。后来我读了黄远林、毕克官先生等的一批书籍,才在宏观上对中国漫画的发展历史有了一个新的认识,加之沈先生把丁老新出版的画集不断送给我读,我对丁聪先生及其艺术的体会越来越多,对他们夫妇也越来越了解,终于写出了《大师小丁》这本书。书的原稿,沈先生逐字逐句看过,一些地方还做了修改。

在他生命的后三十年里,他像一辆开足马力的赛车,勇猛地驰骋在漫画领域,他把他艺术家的良心与责任、希冀与厌恶、委屈与惆怅统统凝聚在笔端,倾诉着对这个世界无限的爱。他的作品涉及社会及我们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题材之广、情节之细、发掘之深、内容之多为世之罕见,既有揭露官场腐败的,也有反映教育迟滞的,既有文人领域的评职称,也有平民百姓的打假货,甚至在“非典”流行的日子里,别人都搁置画笔,他仍在画,而且画了多幅颂扬抗争精神的幽默画。他夜以继日地工作,像是穿上了“新舞鞋”,他灵感喷涌,精力十足,从1982年到2002年这二十年间,他基本是以一天一幅、一年一本书的速度进行创作,与其说他在和时间赛跑,不如说他在张扬自信,他不认为自己老了,没用了,他知道有亿万粉丝在等着他,他知道他的画有人喜欢,他不能辜负他们。

从2006年以后,丁聪的健康开始出现较大的问题,创作时常常感到力不从心,想得出却画不出,为此他经常发脾气。在连摔了两跤后,老人家不得不服从自然规律,在《读书》杂志2007年的3月刊上发表了题为《感谢》的小文,与读者们告别。

此后,一场急性胰腺炎又袭击了他,使他远离了美食。在夫人的精心调理下,他的健康逐渐恢复,诸如糖尿病等也得到有效控制,精神好转,又变得有说有笑了。美术馆的好展览不能去看了,就看画册;住家旁边开了个国际书店,他高兴得不行,把每月的工资都投进去买书,以致夫人埋怨道“家里的楼板都禁不住藏书的重量,楼都要塌了”。丁聪先生是个著名的嗜书如命的人,“书放在书店里不放心,只有搬回家才放心。”过去丁聪能够自己跑书店时,沈先生理解他,给他带上1000块钱,后来看看无法遏制,就降到500块,但每次都统统花光,现在书店开到楼下了,沈先生可是“愁坏了”。

2008年以后,丁聪的脑萎缩日益加剧,甚至还出现小中风,整日昏睡,精神困顿,每天只有很少的时间有精神,可以见见老朋友和同事。病中的丁老有些木讷,语言不多,头脑也不灵便,但是问他上世纪三十年代他的艺术经历,他还是能想起一些事,特别是见到一些他所熟知的艺术家的作品,往往是竖起大拇指,满面笑容。一次,我从图书馆搜寻到一幅三十年代没有署名的漫画作品,复印后问他:“是您画的吗?”他只看了一眼就说:“是特伟”。特伟,三四十年代活跃在上海的漫画家,过了半个多世纪,丁聪仍然记忆清晰。当问到漫画家米谷见周恩来是否是他引见时,他毫不犹豫地说:“是。”渐渐地他的语言越来越少,或者只以简单的一两个字来回答问话,可是一看到艺术品,就露出惊奇和赞赏的笑容,常常是左手握着非洲木雕,右手托着日本木雕,左看看右看看,孩童般地笑着说:“多好呀,多好呀!”

到了2009年的春节,丁聪似乎病情有了好转,有时看到老伴忙里忙外的身影,还奇怪地问:“你来来回回忙什么呢?”沈先生大喜过望:“你终于能说这么长的话了。”然而到了3月份,情况又急转直下:不太爱吃东西,总是嗜睡。4月中的一天,他突然把吃的东西喷射样地吐了出来,老伴马上把他送到医院,可能是呕吐物呛进气管,在医院里丁聪高烧近39℃,医生诊断肺炎,紧接着他的血压、血糖、肾脏都出现了问题,一次次的病危一下子令人们万分紧张。

自入院起,丁聪就再未清醒过,夫人抚摸着他的一头黑发,一遍遍地安慰他:“我们会闯过来的。”为了丁聪的健康,夫人谢绝了一切探视,虽然她知道此次凶多吉少,但她早与丁聪商量好,不愿因生死这种“平常事”惊扰别人的生活。

5月中旬的一天,我得到沈先生同意前去看望丁聪,只见他身上插着管子,沉沉地睡着,脸部有些肿,块块红斑处有的已开始脱皮,夫人说那是药物过敏,医生用了各种药物在维持,“但恐怕也维持不了多久,就这样了。”绝望下,我只能强压悲痛安慰沈先生。突然,丁聪动了一下,嘴里似乎有声音,沈先生马上扑上去问:要翻身吗?并说吴琼来看你了,然而丁聪又陷入良久的沉寂。

2009年5月26日,丁聪逝世,享年93岁。沈先生在他左边衣兜里放上几张餐巾纸,右边衣兜里放上几根牙签,这是丁聪每次出门必备的,然后又在他兜里装上巧克力、花生和咖啡这些丁聪生前最爱吃的东西,并将一封信揣在他衣襟里,就把他交给医生,再也没有回头。

丁聪的儿子丁纬(丁小一)我只在医院见过一面,丁聪去世前,沈先生把他劝回美国,说“不要再回来一趟了”。沈先生后来说:“生死早已看透,我们是唯物的,丁聪生前就是这样。”

(责任编辑:刘畅 CC002)
关键词:丁聪漫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