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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明珂谈人类“村寨”中的女巫恐惧(2)

2016-04-11 11:22:16  东方早报    参与评论()人

据说,毒药猫的法术可以由母亲传给女儿,却不能传给儿媳妇。这里面是不是有特殊意义?

王明珂:这就如我刚才所说,村寨里的男人把从外面嫁来的女人当成本家族社会的边缘人,这“毒”也由母亲传给与她最亲近的女儿。在毒药猫故事中常常有一个模式,毒药猫害的对象是自己的丈夫和儿子。在羌族地区,女性都是从外面村寨嫁进来的。毒药猫为什么不能传给儿媳妇?我想是因为,母亲与媳妇来自不同的外面家庭,大母舅与小母舅家庭,两者并不相关。从一个家庭中的男人角度,母亲与媳妇都是外来的边缘人,她们的“毒”也传给必将嫁到外面去的女儿;也就是说,女人的“毒”是从外面来的。与此相关的传说情节是,在毒药猫故事中,她常常害自己的丈夫和儿子,但从不害自己的父母与兄弟。而且,在很多毒药猫故事中,当毒药猫被揭穿后,丈夫就要她娘家的人把她领回去。

羌族在提防毒药猫的同时又有“无毒不成寨”的说法,这是否隐喻了某种现实困境或需要?毒药猫传说为何让您发展成“毒药猫理论”,这理论在我们现实生活中有何意义?譬如,“无毒不成寨”在当前有现实的例子吗?

王明珂:是的,这的确很有现实意义。简单来说,毒药猫传说是在孤立的村寨生活中,人们对外界的猜疑和恐惧下产生的集体暴力现象。但羌族还是很可爱的,他们对毒药猫的集体暴力,不过就是闲言闲语,他们没有对这些女人施以真正的肢体暴力,更不曾杀害她们。在西方社会,女巫传说也很普遍,历史久远,但真正猎女巫、烧女巫也是特例,只在特定时代、特定地方才会发生,比如欧洲中古后期、美国移民初期。不过平日里人们对群体中部分女人的歧视,则很普遍。

这种发生在人们封闭的村寨生活中的集体猜疑、恐惧与暴力,并没有完全成为过去,而是化为各种状貌存在于人类“村寨”中。在此,我说的“村寨”指的是对外边界分明、对内讲求成员皆纯净如一的人类认同群体。在过去的著作中,说明、分析“天神说毒药猫不能断根”的一则神话之后,我曾提出,毒药猫在当前人类社会中从来没有“断根”,藉此隐喻这种人类恐惧、猜疑与暴力的产生模式从未消失。最近一年多,“伊斯兰国”(ISIS)的发展,以及欧洲各国伊斯兰移民小区大量年轻成员投入其中,很不幸的,印证了这种看法。

投入“伊斯兰国”的欧洲青年与“村寨”有何关联?网络社群便是一个个封闭的“村寨”。在我们这个时代,网络的传播力量,让网络社群将猜疑、仇恨与暴力以人类历史上从来没有的速度与效率传播着。“伊斯兰国”的崛起,及其能吸引大量外籍战士投入,所凭藉的便是网络村寨。我们许多人都生活在网络的虚拟村寨里。不要以为网络可以让大家接受不同的意见;网络社群就像一个村寨,人们会把意见不合的朋友踢出社群。便是如此,网络社群将全世界一些偏激和受挫折的人凝聚在一起,他们原是居于社会边缘的代罪羊,后来竟成了伤害社会的“毒药猫”,IS就藉此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发展。

我想将自己过去提出的“毒药猫理论”作进一步思考、研究,以提醒世人这方面的危机。在西方的女巫研究中,我很欣赏的一本著作为Witches and Neighbors,它的问题意识非常好;通过文献发现女巫都是些乡下女人。那么,主教和国王怎么会认得这些乡下女人,并对她们进行轰轰烈烈的审判、处死活动呢?那绝对是她们的邻居、亲人所举报,从女巫案件的相关人士供词中也可以看到这一点。那么,乡里邻居及亲人之间有何紧张关系,为什么要检举、怪罪自己的邻人与家人?于是该书分析了中古时期村落里的家庭间以及家庭内部成员间的关系等等,揭示村落生活中的紧张,最后少数女人被当作女巫,成了代罪羔羊,以达到凝聚整个村寨的效果。